許克己與鄭紅英同時留在師範學校,應該說,這為他們愛情的鞏固與發展創造了最好的條件。許克己當老師,鄭紅英是校團委幹事,他們一同去食堂吃飯,一同住在隔壁的單身教師宿舍裏,他們能彼此聽到隔壁屋裏老鼠走動的聲音,鄭紅英就說過這樣一句話,“你夜裏睡覺打呼嚕的聲音就像美軍飛機空襲一樣。”許克己說,“這純屬無中生有。”沒事的時候,鄭紅英經常到許克已的宿舍串門聊天,許克己對鄭紅英的美貌情有獨鍾,但他始終把握不好男女間愛情的火候,這就像一個很想吃河豚的人麵對著活蹦亂跳的魚又不知道如何下手。許克己坐在床邊,鄭紅英坐在一把腿腳搖晃的木椅上,兩人保持著一米左右嚴格的距離,就如同兩個神聖的基督徒回憶諾亞方舟時代的故事。屋內的光線很曖昧,但他們聊天的內容卻越來越明亮,那是一個充滿烏托邦理想的歲月,許克己自以為是地開導或者說是教訓鄭紅英,“你的漢語拚音總是NL不分,現在當老師了,應該把呂淑湘的《現代漢語》至少再啃五遍,不然就會誤人子弟。”鄭紅英不高興了,她清澈的眼睛裏頓時灰暗了起來,她說,“我是團委幹部,我不是老師。”許克己反唇相譏,“難道你不打算當老師,甘心在團委混一輩子?”鄭紅英反擊說,“你的政治覺悟太成問題了,在團委工作是非常神聖的,怎麼能說是混呢?”聊天的內容非常生硬,兩人隻好看著屋頂的那盞昏黃的燈泡發愣,有一個蜘蛛在屋角上方正在勤勤懇懇的結網,極個別忘乎所以的蚊子栽進了網裏。

學校裏所有的老師們都以為許克己和鄭紅英正在戀愛,這是一對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絕配,一位擔心他們未婚先孕釀出大禍的老教師黃修儒很恐慌地當著兩人的麵說,“你們還是趁早把大事辦了。”其實許克己跟鄭紅英連手都沒拉過一下,他們誰也不願先開口明確戀愛關係,但誰也不願結束這似是而非的同學關係。許克己覺得鄭紅英留校當了團委幹部後,他們之間的角色已經發生了變化,鄭紅英在團委經常向普通教師許克己布置參加文藝活動的朗讀節目,那口氣有意無意地就流露出了領導意誌,而在學生時代,學習委員許克己是經常批評鄭紅英作業做得太馬虎,鄭紅英那時候就會低下頭臉羞得通紅,膽怯地說,“我下一次一定端正態度。”現在這種角色錯位讓許克己感覺相當糟糕,他時常感到自己不得不接受鄭紅英的命令而且還像犯了錯誤一樣。鄭紅英也許意識到了許克己這種心理失衡,她在食堂買一份肉的時候就將其中的一大半夾到許克己碗裏,同事們就開玩笑說許克己真是有福氣,許克己就對鄭紅英說,“你要是吃不完,就不要買。”鄭紅英當著同事們的麵一點也不敢生氣,而且麵對同事們的挑釁很策略地說了一句,“我要是能吃完一份,我就不買了。”這讓同事們啞口無言。

留校三年後,鄭紅英已經當上了校團委書記,而許克己還是普通老師,他每天站在粉筆灰裏教學生們如何字正腔圓與辨別前鼻音與後別音的差異,看到一些同學不得要領時,他會氣得在課堂上臉色刷白,“舉一隅而不知三隅反,無可教也”。那些初中畢業考進師範的學生們基本上聽不懂他的意思,臉上很是迷惘。這時他又追問一句,“知道什麼叫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學生們仍然迷惘,許克己無奈地搖搖頭,重重地歎一口氣,中午在食堂吃飯時臉色就非常難看,飯也吃得極其勉強。這天中午他將自己的菜全都給了班上成績最好的學生陳可新吃,陳可新是許克己最賞識的學生,家中父母雙亡,靠種的地爺爺奶奶送米來上學,許克己從工資中擠出幾塊錢給陳可新,陳可新堅決不要,許克已說,“好,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有道而正焉。”但他每學期私下裏還是買了許多筆和作業本悄悄地塞給陳可新,時常在食堂買飯時也會多買一份給陳可新。陳可新接過許老師的作業本的時候,眼淚在眼圈中打轉。這些事除了他們師生兩人知道外,任何人都不知道,鄭紅英在學雷鋒運動征集先進事跡的時候,許克已對陳可新說,“行善未及心善。隻字不提,知道嗎?”陳可新點了點頭。

此時的許克己已是風光不再,他的頭上始終沾滿了永遠也撣不盡的粉筆灰,一件藍得發白的中山裝總是少一個紐扣,除了教書外,便是啃他的故紙堆,一本清乾隆年間刻印的《四書校注》已被他翻得遍體鱗傷,還有一些祖上留傳下來的殘缺不全的《漢書》、《史記》、《隋唐演義》全都藏在他枕頭邊的一個暗紅色的木箱子裏。許克己與這些古代的文字們為伍,過著傳統而古老的生活。當了老師後,他再也沒興致參加詩歌朗誦了,鄭紅英說,“當年的餘音繞梁風流倜儻哪去了?”許克已說,“現在應該讓學生去參加,如今再去放浪形骸甚囂台上,有辱師道尊嚴。”

團委書記鄭紅英覺得自己和許克己之間應該有一個比較明確的關係,許克已不主動開口是因為他的自尊和兩人地位落差而造成的自卑,於是鄭紅英就覺得自己應該主動一些,她認定許克己是一個有才華的人,她願意為明確關係付出自己能夠承受的代價,但她不能付出女性全部的尊嚴,所以就在準備送給許克己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文字,“贈許克己同誌:赤膽忠心幹革命,全心全意為人民。共勉。你的同學:鄭紅英。”送筆記本是那個時代表達愛情的最根本的象征,相當於今天送玫瑰花,用意是十分明顯的,但鄭紅英在那本綠皮筆記本扉頁中的題詞雖說是豪言壯語,但仍然充滿了掩耳盜鈴的破綻。鄭紅英懷揣著筆記本敲開許克己宿舍門的時候,心裏怦怦亂跳,她知道懷裏揣著的是未來的愛情和子孫繞膝的生活前景。同樣自尊的鄭紅英一進門就故作輕鬆地說,“克己,這是團委多出來的筆記本,送你一本。”許克己接過綠皮封麵筆記本的時候看到了封麵上毛主席和林彪接見紅衛兵半身像的下方印著“師範學校團委工作筆記”的字樣,許克己臉當時就變了,他沒讓鄭紅英坐下,聲色俱厲地說,“這是團委的工作筆記,你這個團委書記怎麼能假公濟私,隨便送人呢?”說著就將筆記本甩到了鄭紅英的懷裏,他甚至沒有看到筆記本扉頁上的題詞。鄭紅英哭著跑開了。許克己對著鄭紅英的背影還說了一句,“豈有此理!”許克己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嘴裏直喘粗氣,他聽到了屋外的風聲川流不息,許多樹葉在風中飄落。子夜時分,許克己忽然想起了筆記本之於男女間的特殊含義,他有些後悔了,鄭紅英的眼睛“迷下蔡,惑陽陳”地在這孤寂的夜裏閃爍著。他出了門走到隔壁鄭紅英的門前,他在黑暗中伸出手準備敲門,風很冷,他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第二天早晨在食堂吃完早飯回宿舍的路上,許克己對鄭紅英說,“筆記本是公家的,你賣給我怎麼樣?”鄭紅英美麗而蒼白的臉上一片冰冷,她說,“公家的東西,我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