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道路越來越寬闊,城市的樓房越來越高,城市的天空下彌漫著濃厚的工業煙塵和汽車尾氣,天空不再湛藍,滿目渾濁的陽光,你可以感受到是個晴天,但就是看不清陽光究竟是從哪裏鋪向地麵的。

這時已是九十年代的中期了。許克己五十歲了,一個知天命的年齡,他卻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頭發花白,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常年累月套在身上,呈現出與時代格格不入的形象。王大蘭給他買了一件夾克衫,許克己堅決不穿,他給兒子穿,兒子說太土了。王大蘭文化不高但對文革語言比較熟悉,所以她就強烈譴責許克己是“逆曆史潮流而動”的頑固分子。

許克己當講師已經快十年了,與他同期評講師的人都已經是副教授了,但他卻原地踏步。學校蓋了六幢宿舍樓,許克己卻隻能住在三間平房裏,因為宿舍樓實際上就是教授樓,許克己講師眯著眼看著樓房拔地而起,他卻麵對著自己的三間破舊的平房嘴裏自言自語著“何陋之有”。然而他的妻子王大蘭不幹了,她已經在二十多年的清貧中逐漸失去了耐心,平房裏沒有衛生間,春暖花開,公共廁所裏卻是臭氣熏天蛆蟲滿地,一家人實際上是跟學生們共用一個廁所。夏天的時候,雷暴雨鋪天蓋地,年久失修的平房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風雨中垂死掙紮,屋裏又漏雨了,家裏的鍋碗瓢盆一起上陣接漏,最後連深筒膠靴也用上了。王大蘭在風雨如注的夜裏跟許克己大吵,“你這個窩囊廢,嫁給你算我倒了八輩子黴。”王大蘭跟許克己爭吵的語言越來越刻薄,許克己麵對著屋內破敗的景象一言不發,他已經無法再用聖賢的語錄來對抗這個淒涼的夜晚,他默默地坐在雨聲中悶著頭抽煙,煙霧在潮濕的空氣中渙散著碎了,突然間“啪”的一聲,電線短路了,屋內一片黑暗,煙霧也消失了,許克己看著黑暗中的煙頭上的火星或明或滅。他陷入了漫無邊際的想象中,想象中的世界遙遙無期。

他的學生李保衛副教授在住上新樓後,又當上了語文教研室主任,他特地找許克已談心。三十多歲的李保衛副教授十年前就拿到了黨校本科文憑,而許克己大專剛上了兩個學期就自動放棄了,李保衛對許克己很尊重,不管當初許克己如何以老師的身份嚴厲地清算自己,但如今畢竟老師很失意,所以他掏出一支“紅塔山”香煙遞給許克己,並為他點上火,他說,“許老師,按你的資格早就該評上副教授了,但現在這世道就這樣,一個人對抗一種製度是不可能的,隻有順應潮流。”李保衛的口氣像是開導更像是教訓,許克己臉色很難看,他反問一句,“你說我當如何順應潮流?”李保衛說,“全校那麼多人都通過了職稱英語考試,隻要你想過,你當然也能通過。”許克已臉上彌漫著濃厚的煙霧,緊鎖的眉頭在煙霧中凝固不動,他說,“讀書的時候學的是俄語,沒學過英語,怎能弄虛作假?”李保衛說,“如果實在不想考英語的話,你可以考日語。日語中有許多漢字,連蒙帶猜,許多老教師不都過了嘛。”許克己將煙頭扔在地上,然後用腳輕輕地踩滅,他很懷疑地看著李保衛,說一句,“‘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當年在課堂上我跟你們講過多少遍,你們都忘了。”說完他一個人默默地走了。李保衛發現許老師的步子越來越慢了,他真的老了。

許克己沒當上副教授,並不是有人跟他過不去,以他的資曆,本科文憑已經不重要了,他可以憑十年講師的教齡直接參評副教授,隻要通過職稱外語考試,再發表兩篇論文,副教授是比較容易評上的。問題在於許克己認為不懂外語的人居然都通過了外語考試,這既是欺騙自己,也是欺騙組織,王大蘭說,“組織上從來沒說過考過去的人是欺騙組織。”許克己說,“那隻能說明是組織欺騙組織。為什麼要如此勞命傷財地做這些事?”

已經升任市教育局長的鄭紅英年初到師範學校視察工作的時候,聽取了學校的工作彙報後,她找到了許克己,十多年來,他們基本上已經沒有任何來往了,如今站在鄭紅英對麵的許克己已經是一個十分合格的下級,臉上早已沒有了青春年少時的瀟灑,枯黃而僵硬的表情中隱約可見的是孤獨和固執,鄭紅英局長說,“老許呀,以你的聰明才智,無論是考英語還是日語,我相信沒有任何問題。至於兩篇論文,你的教學筆記我看過,每篇都是論文,為什麼不拿出去發表呢?副教授的事宜早不宜遲,即使你不想要,你的老婆孩子也是需要的,工資房子都跟職稱掛勾。”上午的陽光很刺眼,許克己揉了揉被陽光刺痛的眼睛,漫不經心地對鄭紅英說,“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其身不正,何以正人?我是老師,不是江湖騙子。”鄭紅英局長的秘書喊她去參觀電教館,鄭紅英於是給許克已丟下一句話,“有什麼困難可以去找我,我不是說求我。”許克己站在初春清淡的陽光下,看到天空飛過一群鴿子,鴿哨聲明亮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