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時候,許克己的視線中落滿了樹葉,他提前穿上了黑色的棉襖,每天上完課就回到家裏掃門前的樹葉,一股寒流在漆黑的夜裏掠過這座城市,第二天早上,許克己看到門前的泡桐樹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幹,就如同是一個輸得精光的賭徒。許克己坐在門前讀一本現代人根本不讀的書,因為書上沒有奶油味道也沒有迪廳裏的光線和鮮豔的口紅。
日子如水一樣向著盡頭流去,稀稀落落的學生和老師在寬敞的校園裏走動的時候,更反襯出校園劫後餘生般的淒清,一隻麻雀飛過的聲音居然驚心動魄。今年學校隻招到了三個班,五十五歲的許克己教一個班,另兩個班由一位年輕教師帶。
師範學校的除了財政拔款外,生員少,收入低,教師沒課上。市教育局鄭紅英局長讓市局下了一個文件,要求對全市各縣的民辦教師進行輪流培訓。培訓的任務就落到了師範學校老師的頭上,這既讓大家有事幹,也讓大家增加一點收入。深入到每個縣後,吃住由縣裏統一安排,副教授上半天課補助五十塊錢,講師是三十塊錢。下去一個星期,吃住省下了不說,還能掙上兩三百塊錢。
由教研室主任李保衛副教授帶隊,許克己講師和另一位年輕講師趙啟發三人來到雲陽縣培訓民辦教師。抵達雲陽縣的當天晚上,分管教育的王副縣長和教育局邱局長宴請師範學校的三位老師。晚宴在“溢香閣”酒樓舉行。豪華包廂裏,燈光溫暖而抒情,王副縣長和邱局長跟三位一一握手,王縣長連連說,“市局對我縣的民師培訓工作很重視,還專門派了一名教授來,非常感謝你們。”李保衛說,“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這個貧困縣招待客人還是很大方的,桌上堆滿了美味佳肴,甚至還上了一道明令禁止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做的菜,青筍油燜穿山甲。許克己年齡最大,所以王縣長和邱局長就第一個給許克己敬酒,還將穿山甲的肉夾到許克己的碟子裏,李保衛也趁機抬高許克己的地位,向兩位領導介紹說,“許老師當年是我的老師,他的學問是我們一輩子也趕不上的。”王縣長突然放下酒杯握住許克己的手說,“我一看你就像滿腹經綸飽讀詩書的大知識分子,真是令人欽佩。其實我從小就想當教授,沒想到走上了官場。許教授,我敬你一杯。”許克己愣了一下,但王縣長已舉起了杯子,就隻好幹了一杯。邱局長隨後也站起來向許克己敬酒,“來,許教授,我也敬你一杯。”許克己突然不喝了,他臉上被酒燒得像火熏了一樣,熱烘烘的。他放下杯子指著李保衛說,“他是教授,我不是教授,我是講師。”李保衛很含蓄也很謙虛地說,“是副教授,副教授。”全場頓時空氣凝固了,王縣長和邱局長麵對這一場景麵麵相覷,感到很驚訝,隻不過這驚訝在他們的表情中隻停留了片刻,王縣長迅速端起酒杯說,“你們都是有學問的人,在我眼裏都是教授。來,幹杯!”接下來的喝酒過程中,王縣長邱局長雖然對許克己也很客氣,但很顯然他們的目光已經落在了李保衛的臉上,而且一再說,“李教授,這次培訓全靠你們了,我們縣民師素質亟待提高。”李保衛就把培訓計劃和安排詳細地做了介紹,王縣長和邱局長對李教授連聲道謝。
趙啟發發現了這樣一個細節,當王縣長跟李教授碰了許多杯後,完全是很應付地笑著對許克己說,“來,我敬你一杯!”敬酒時沒有稱呼,或者說不好用稱呼。趙啟發三十多歲,他隨遇而安地吃喝著酒肉,他發現許克己臉色通紅。雖說君子“就有道而正焉”,但如若不賢,何談悟道傳道,孔夫子最讚賞的還是三千弟子中的七十二賢人,一部《論語》都是與賢人對話,許克己應該是最清楚的。然而在這種場合,當然是副教授李保衛最有資格談傳道授業的。
吃完後,三人下榻縣城賓館,在賓館門口道別後,服務員將三位帶到了三樓,打開兩個房間,服務員讓李保衛和趙啟發進了一個雙人間,將許克己領到了一個豪華的套間裏。許克己問服務員,“為什麼我一個人住套間?”服務員小姐露出潔白牙齒,微笑著說,“您是教授,縣裏安排教授住套間。”許克己聲音很冷漠地反問服務員,“你怎麼知道我是教授?”牙齒潔白的服務員小姐笑著說,“我一看您就知道您是教授。”許克己沒說話,他坐在寬大的床沿上一言不發,這次他沒在服務員麵前說自己不是教授。
服務員走後,許克己拎著自己的一個印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老式提包,然後敲開了李保衛和趙啟發的房間門,他對李保衛說,“你去住套間!”李保衛說,“許老師,你這麼客氣幹嘛,你年紀大當然住套間。”許克己扔下手中的包,說,“那是縣裏為教授準備的。”李保衛說,“還是你去吧,許老師。”許克己拿出老師對學生說一不二的口氣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名不副實,君子不為。”李保衛在許克己師道尊嚴目光的逼迫下,乖乖地走了,他的嘴裏還說著,“這怎麼好意思。”許克己不答腔,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一言不發地坐在床沿上抽煙,趙啟發給許克己泡了一杯茶端給許克己,“許老師,你喝點茶吧!”許克己依然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