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星期培訓結束後,講師許克己和趙啟發各得二百一十塊錢講課津貼,李保衛副教授得三百五十塊錢津貼。離開雲陽縣的時候,縣裏派一輛小車送三人回市裏,王縣長緊緊拉著李保衛的手說,“李教授,下次來雲陽,不管是公事,還是私事,直接找我。”直到車子發動的時候,王縣長才對許克己和趙啟發應付性地說了一句客套話,“歡迎二位有機會再來雲陽。”

一路上,許克己一直不說話,李保衛跟他搭話時,他也是嗯哈著一些簡單的音節。年輕的趙啟發說了一句,“這個他媽的王縣長真混,住房還搞三六九等。”許克己李保衛都沒搭腔,後半段路程,車裏極其沉悶,隻聽到車輪碾過路麵時均勻的聲音。

回到學校後不久,李保衛找到許克己眉飛色舞地說,“許老師,這下總算有希望了,職稱評定條例做了修改,年滿五十五歲的講師,工齡滿三十年,評副教授可以不考外語了。”許克己不動聲色地在看著一本新版的《白話四書》,他對書中的注解非常不滿,“怎麼能這樣亂注呢?”李保衛給許克己點上香煙,說,“許老師,你的副教授職稱不解決,我們做學生的心裏不安呀。”李保衛從來不敢在許克己麵前以領導的身份跟他說話,至今他還害怕許克己的目光。許克己說,“我知道了。”

後來這一消息得到了證實,不久文件正式下發了,但還有三個附加條件李保衛沒提到,一是科研能力很強,二是講師職稱滿十五年以上,二是兩篇以上的學術論文。許克己全部符合條件,許克己甚至覺得這個文件似乎就是為他製定的。教研室的同事們紛紛向許克己祝賀的時候,許克己說,“懂外語就是懂外語,不懂不能裝懂,毛主席也這樣說過。修身莫過於修心,自欺欺人當屬心術不正。”

王大蘭皺紋深刻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知道副教授不僅意味著漲工裝,而且意味著有一套帶衛生間的住房,從此不要在嚴寒酷暑中上公共廁所了,她就有了一種翻身解放的感覺。“終於熬到頭了。”她每天都在重複著這句話。許克己已經填寫了職稱申請表,他沒有太多的激動,他覺得這是為他平反,沒評上副教授並不是因為水平差,而是不切實際的政策製造了冤案,他又是一個不願向不合理政策妥協的人。

後來,王大蘭聽說不考外語參評職稱控製很嚴,論文質量非常重要,考核相當嚴格,名額還有一定的限製,市裏許多符合這一條件的人都去找門路送禮了,還有送錢的。王大蘭要許克己去給市局鄭紅英局長送禮,許克己很惱怒地說,“荒唐,憑什麼我給她送禮?我說過一輩子都不會求她的。”王大蘭哭了,她哭得很傷心,將自己這一輩子受的苦統統倒了出來,說到傷心處竟痛哭失聲,這使許克己覺得王大蘭有點文革中痛說革命家史的味道,而一本辛酸家史的製造者許克己的罪過已是馨竹難書。許克己被自己妻子蒼涼的哭聲擊穿了,他覺得自己確實欠妻兒太多了,一生一意孤行,卻從來沒考慮過妻子的感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而自己不想要的東西,實際上也不讓妻子得到,這是另一種非禮與不義。到這個年齡,他的理解有了一些變化,這種變化就是辯證法的思維逐步滲透到自己的意識中。福利分房今年是最後一次調整,如果評上了副教授他就可以趕上末班車,明年評上就完全按貨幣化分房了,補助的錢是遠遠買不到一套住房的。

許克己在妻子王大蘭漫長的哭聲中,答應跟妻子一起去鄭紅英局長家裏去一趟,隻是去問問情況,但堅決不送禮。王大蘭答應了,她抹幹眼淚說,“聽不少人說鄭局長年輕的時候跟你談過戀愛,她不會一點麵子也不給。”許克己說,“胡扯!”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穿著一件黑棉襖的許克己跟王大蘭上路了,盡管許克己答應去鄭紅英家裏問問情況,但問情況不就是想請她幫忙,不就是求她。許克己感到這件事無論如何解釋,都是對自己多年前自己誓言的一種背叛,都是一種無法狡辨的“失節”,想到這裏,他心裏就有一種恥辱的念頭升起來,黑暗掩蓋起了他恥辱的表情,但他感到恥辱的性質牢牢地釘在內心裏。他害怕風聲,害怕燈光,害怕每一個從麵前走過的影子。他和妻子專門挑了一條黑暗的沒有路燈的後街鬼鬼祟祟地走著,黑暗使他安全,他專門往黑暗的地方走,就像一個剛出道的小偷,這種心情無比糟糕。師範學校離鄭紅英現在的家相距並不遠,隻隔兩條街。他覺得這段路極其漫長,不到一公裏的路,似乎他走了一輩子。他不敢跟妻子王大蘭說話,王大蘭裹著一件又肥又大的舊軍用大衣,尾隨著許克己,一路也不說話。後來許克己又想,自己本來就是夠條件的,根本不需要開後門打招呼,此次上門,完全是同學間的一次無關緊要的走動,這樣一想,他心裏又漸漸地平靜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