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nter”許春樵

縣城地方小故事也少,自古以來,東門老街上的人們幾乎都是相互重複地活著,很是無聊,直到最近半個世紀裏,才出現了兩位讓人們在茶餘飯後喝茶和剔牙縫時值得提起的人物。一位是“裕泰號”綢莊老板的千金劉玉曼,抗戰勝利後女中的學生都趕時髦嫁給穿美式軍服配備美式卡賓槍的國軍,十八歲的劉玉曼嫁給了一位國軍少校,結婚三天後,少校開赴前線,臨行前,他送給新婚妻子一條獅子狗,此後,音訊全無。四十年後,少校從台灣來大陸尋妻,劉玉曼早已亡故,而獅子狗還活著。飽經滄桑的獅子狗與老態龍鍾的少校似曾相識,相互凝視良久。這一則傳奇故事被登在一家晚報的“趣聞軼事”欄裏,東門老街的人對這件事議論比較多的是:在某些特定條件下,人是活不過狗的。另一位人物就是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老景,老景小時候患過小兒麻痹症,命雖留下了,腿卻一長一短了,老景拖著長短腿就像一件散了架的舊家具基本上算是報廢了。解放後,老景在縣醬菜廠看大門,政府照顧分配了一份工作,但政府不能照顧分配一個老婆,而且老景還有一個毛病,喜歡“抬杠”,比如職工下班時帶一小團醬菜回家喝稀飯,老景就顛動著長短腿將職工死死地堵在鐵門裏,職工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王吃小鬼,靠著醬菜廠帶一小團醬菜也值不了幾分錢。”老景抬杠說,“不是‘帶’,是‘偷’。”鬧到廠長那裏,老景當然是對的。老景對廠長說,“決不讓一根醬菜偷偷通過大門。”說這話時,老景剛看了黑白電影《渡江偵察記》,那裏麵敵江防司令說過的一句台詞對老景啟發很深,“命令沿江各部隊,加強警戒,封鎖江麵,決不讓一個共軍和一張紙片過江!”廠裏人都認為老景這樣拖著長短腿喜歡抬杠的人要想娶一個老婆,就如同那個國軍少校端著美式卡賓槍反攻大陸一樣,是根本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想讓千千萬萬解放了的人民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那也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能答應的事。

然而,人世間有些事就是那麼似是而非不可思議,就像劉玉曼活不過獅子狗一樣。老景這個好“抬杠”的殘廢就是因為抬杠而抬回了一個老婆,一個讓東門老街許多人流著口水想入非非的美人。文化革命的年代裏,醬菜生產出來了,人民群眾想吃但沒錢買,於是廠裏放假一個月,所有職工背著竹簍上山下鄉走村串戶賣醬菜。老景賣到了一百二十裏外四麵環山人煙稀少的田家坑,這天晚上,他沿門賣到剛死了男人的年輕的田寡婦家,二十一歲的田寡婦在油燈下眨動著一雙憂鬱而美麗的大眼睛說沒錢買醬菜,老景問能不能用醬菜換一碗稀飯喝,田寡婦猶豫了一會兒表示原則上同意,還沒最後談好,一隊人馬操之過急地衝了進來,不由分說地將田寡婦和老景連夜押到了大隊部一間貼有“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標語的屋裏。一位戴黃軍帽手裏掄著皮帶的年輕人審問老景,“你這個流氓,你說你們幹了什麼?”老景說,“沒幹什麼!”年輕人在別人的起哄聲中,將皮帶在空中甩得嗚嗚作響,“說,你和她什麼關係?”老景很平靜地說,“男女關係。”終於人群中爆發出愉快的歡呼聲,年輕人興奮得流出了鼻涕,“奸夫淫婦終於活捉了!”老景說,“我沒跟她上床。”年輕人臉部抽搐著變形了,“那你為什麼承認了男女關係?”老景突然一拍桌子,“混蛋,我是男的,她是女的,不是男女關係是什麼關係?”所有起哄的人都愣住了,油燈在屋裏泛出含糊而曖昧的光,外麵山區的風聲異常清晰。年輕人僵硬了片刻,突然蠻橫地對著美麗的小寡婦抽出一皮帶,“我操你個婊子!”老景用身子一擋,皮帶抽在他臉上,血流如注。第二天,老景和田寡婦被批鬥遊村,老景的脖子上吊了一個笨重的豬圈門,上麵用白漆寫著“打倒流竄流氓犯!”田寡婦脖子上吊了一隻破鞋。遊村結束後,田寡婦對老景說,“我在村裏沒臉活下去了,大哥,你就帶我走吧!”老景說,“我不把你帶走,不就被白鬥了。”

回來後,老景如實說了醬菜被暗算的經過,廠長不僅沒讓老景賠錢,反而又送了一缸醬菜給老景做結婚禮物。田寡婦後來對老景說,掄皮帶的年輕人夜裏敲過她幾次門,她都沒開,其他年輕人起哄主要是看中了醬菜。

老景損失了半筐醬菜,賺回了一個漂亮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