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的時候,許克己順利地評上了副教授,師範學校是中專,副教授是最高職稱,沒有正教授。許克己雖曆經坎坷,但總算功德圓滿了,正好最後一批福利分房也在年底截止,許克己終於住上了三室一廳的帶衛生間的教授樓。
按說我二叔許克己的故事到這裏就該結束了,然而天有不測風雲,一樁極其意外的事情改變了故事的走向,也讓我從千裏之外的城市趕回來,因為我二叔出大事了,我堂弟小東哭得那般孤苦無助,所以我必須回來。
事情經過是這樣的,我二叔許克己評上副教授還沒到一個月,新房子還沒來得及裝修,那天剛上完課後他就直接去了新房子,一個染著黃頭發的時尚的年輕女孩到辦公室找許克己,辦公室全體教師都在,大家等待發元旦的一百塊錢過節費,所以全體教師都看到了這個女孩,女孩叫耿耿,是鄭紅英局長的女兒,李保衛也認識她,就熱情地招呼她到辦公室坐,耿耿就坐在我二叔的辦公桌邊,李保衛問她來有什麼事,耿耿說找我二叔,李保衛問找許老師幹什麼,耿耿說,“他送到我家的垂直氣燙電熨鬥,質量不好,把我的衣服都燙壞了,我找許老師要發票,找商場算賬,最起碼要新換一個。”耿耿很輕鬆地說著,嘴裏嚼著口香糖。
辦公室裏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很懷疑地看著耿耿。
我二叔許克己來到辦公室的時候,李保衛在辦公室外麵堵住了許克己,他很神秘地說,“許老師,你不要進去,鄭局長女兒找你來要電熨鬥發票,說質量有問題。”
我二叔伸頭看了一眼辦公室裏整整齊齊地坐著人,頓時一陣眩暈,他發覺天空的太陽正在急速地旋轉,大地和樓房翻轉過來被倒扣在天上,他用手扶著窗台,沒讓自己倒下去。
回到家以後,我二叔臉色蒼白,他隻說了一句話,“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這句話被我堂弟小東聽到了,從此,我二叔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這是我二叔留在這個世界的最後一句話。
我堂弟根本聽不懂這句話,但他記住了這句話。
元旦過後,省教育廳下了一個文件,師範學校由於招生困難和不適應教育改革的步伐,經研究予以撤銷,五十五歲以上的教師一律提前退休,其餘教師合並到市職業技術學院,師範學校作為職業技術學院的一個分部。這就是說在我二叔評上副教授一個月後,師範學校消失了,他也就提前退休了。學校和他的使命都已經結束了。
我回到家鄉後,堂弟小東在車站將我直接接到了市精神病院。堂弟哭喪著臉說,“我爸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說話了,任何人跟他講話他都不睬,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問,“事前有什麼先兆?”小東說,“沒有。”
市精神病院高牆深鎖,像一座監獄,那些精神崩潰的病人在醫院裏鬼哭狼嚎或放聲歌唱,病房所有的窗子都被鋼筋焊死了,我經過的病房到處都是猙獰的表情,我心情緊張地想象著二叔的模樣,尖銳地體驗著這人間地獄的場景。
二叔被關在一個紅磚砌成的院子裏,說是住院,實際上就是囚禁,醫生已經認定二叔是患了嚴重的神經分裂症,一會兒又說是憂鬱症。二叔麵對醫生的任何判決都一言不發,他機械而僵硬地跟著醫生跟著家人走進各種儀器怪叫的測試室,走進單獨的病房。
一扇鐵門緩緩打開了,我遠遠地看見二叔正坐在走廊裏一張小木椅上曬太陽,他的手裏握著一把紫砂壺,神情木然地看著天空,天空的夕陽泛著暗紅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