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根獨自一人在這個不屬於自己的城市裏四處找工作,但所有的工地和工廠都拒絕了楊樹根從一雙開了裂的解放鞋和一頭亂如稻草的頭發裏醞釀出來的城市妄想。他有些灰心了,他想回家,他想也許梅花已經回到家裏了。梅來說,“不行,混不出名堂回去要被人笑話的。”說完這話時,梅來的口袋裏隻剩下三塊六毛錢了,他買回三斤麵條,日子從這個晚上開始陷入絕境。楊樹根對這搖搖欲墜的晚上充滿了憂慮,他覺得讓梅來以這種慘淡而危險的方式為梅花贖罪是不公平的,所以就說,“大哥,就是梅花再也不回來了,我也不會怪你們家的,明天讓家裏寄些錢回來做路費。回去吧!”

楊樹根很誇張地做出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我早就跟你說過,天無絕路之人,不對,是天無絕人之路。”說這話時,他的口袋裏隻剩下三角兒硬幣。

三天後的早晨梅來沒吃飯就出門了,他將最後一點麵條留給了楊樹根,他對楊樹根說,“我出去買早點吃,你吃麵條吧。今天你再到東大橋那裏碰碰運氣,看那裏有沒有要搬運工的。”走上大街,整個城市都在吃早點,然而所有的早點鋪子對梅來幾乎是形同虛設,三角錢硬幣在他褲子口袋裏如同三粒毫無用處的沙子。

午後的陽光照耀著梅來缺了一粒紐扣的皺巴巴的卡嘰布中山服和腳上一雙張開嘴的舊皮鞋,這是一個標準的城市盲流和乞丐的形象,沒有人注意到他臉上還殘存著最後的倔強和不服輸。在一個蒼蠅很多小吃部前,梅來的腸胃在食客們大吃大喝的聲音和姿勢的暗示下咕咕嚕嚕地叫了起來,他一閃身挨進了店內,目光瞄準了已經站起身來的婦女和小女孩,小女孩的一大碗麵條吃了還不到三分之一,正在桌上冒著熱氣,梅來咽了咽唾沫,眼睛都直了,紮著蝴蝶結的小女孩站起來的時候還對梅來甜甜地說了一句,“叔叔再見!”梅來當然沒聽到,他在母女倆還沒有完全轉身的時候,一屁股坐下來風卷殘雲般地卷進了麵條和湯,整個過程不到三十秒鍾。一個跑堂的姑娘的走到他麵前,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梅來感到臉在發燒,身邊的一位牙齒殘缺的老太太將一塊啃了一口的燒餅遞給梅來,梅來沒接,低著頭敏捷地逃出了小吃店。

逃出小吃店的梅來,輕一腳重一腳地走在大街上,他感覺到了自己被抽去了筋骨,像一片沒有重量的樹葉。

黃昏時分,梅來穿過狹窄而淩亂的巷子來到了“為民”中介所。那位嘴裏依然嗑著瓜子的老板娘一見梅來就非常痛心地對梅來說,“你來晚了,城裏的一個燒鍋爐的崗位被人家剛拿走,還有一個飼料公司的崗位給你吧。”

梅來一聽火了,“又在郊外,又要麵試,是嗎?我不去。”

老板娘吐出一粒沒嗑完的瓜子,“招工總是要麵試的。你又沒電話,好崗位跟你又聯係不上。怪誰?”

梅來覺得被耍了,他伸出粗糙的手,“你哪次麵試讓我過關的?我不要你中介了,你把錢給我。”

老板娘將手裏剩餘的瓜子扔到地上,“不行,給你介紹工作你不去就是你違約。一分錢也不退。”

梅來往地上一蹲,“你不退錢,我就不走。”

這時從裏屋出來兩位留著一小撮胡子的男人,他們一身橫肉,臉色陰沉,目光錐住梅來,一句話不說,然後漫不經心將手指關節扳得格格直響。

老板娘手指著梅來的鼻子,“你想訛我,也不問問老娘是誰。要想多活幾年,現在就給我滾出去。”

梅來從地上站起來,聲音軟弱地說了一句,“你們城裏人欺負人。”話還沒說完就走出了“為民”中介所那扇暗褐色的木門。

梅來走進了混亂的巷子裏,路燈一下子全都亮了,他發現頭頂上的天空布滿了錯綜複雜的電線,像一張網,他是網中的一隻將死的鱉。

梅來倚著電線杆發愣,他不知道他的晚餐在哪裏,也不知道要去哪裏,楊樹根的晚上又吃什麼呢?他用開裂的皮鞋使勁地踩住地上一個粗心的螞蟻,就像踩住了老板娘的腦袋。回頭看不遠處的“為民”中介所,見老板娘正站在台階上跟一個紅色出租車的司機在調情,司機伸出腦袋對老板娘說,“隻要你敢跟我睡一晚,我保證讓你生一個胖小子。”老板娘很愉快地將瓜子殼吐向出租車司機,“你那家夥早就生鏽了,吹什麼吹?”

司機哈哈一樂,一按喇叭,車起動了,梅來還沒回過神來,出租車已經停在他的腳邊,昏黃的燈光下,陶醉於調情良好情緒的司機也沒怎麼看清梅來的麵目,就打開後車門對梅來說,“老板到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