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根回到工棚後,絲毫沒有暴露出他內心的危機,他像一個優秀的辯護律師替王奎進行辯解,他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說出了王總的難處以及回家過年將會讓整個工程合同違約,將會讓王總損失得傾家蕩產,更何況王總是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給了我和大夥打工的機會,做人要講良心,要講情義。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冬天昏黃的燈光下,沒有人看到他額頭上冒出了許多汗,那是冷汗。因為楊樹根對王奎的良心和情義是不是像他口袋裏的香煙一樣真實,毫無把握。

油漆工們的身上都是油漆的味道,他們簡單的內心就像他們簡單而粗糙的手,他們沒有油漆遇到牆壁後的敏感和細膩,這就注定了他們在聽到王奎要給每人發兩百塊錢獎金和請他們大吃大喝一頓時興奮得臉脹得通紅。“是真的嗎?王總這麼講情義,我們還有什麼話說的。”張福貴從鋪上跳到鋪下,覺得這像天上掉下餡餅。楊樹根說當然是真的,年三十晚上請我們到“福興”大酒樓喝酒,獎金明天就發。在確認了這一真實的消息後,大家開始議論起回家過年的種種弊端,比如,路費就要花上一大筆,買東西要浪費好多錢,回到老家走親訪友難免還要花錢,不回家不僅不需要花錢了,還有兩百塊錢獎金,工錢雖說到明年年底發,到時候可以拿得更多一點,扣除每月提前支取的一百塊錢生活費差不多每人能拿五千多塊錢,五千多塊錢回到鄉下就是大款。想到一年後衣錦還鄉的幸福情景,每個人的臉上都彌漫著男子漢頂天立地的燦爛光輝。高成海悶著頭抽煙,他在想女兒,但事已如此,他也不好多說,周山安慰他說,“大鳳也許遇到好人家,正在享清福呢。”周山這一安慰竟讓高成海哭了起來,他抹著眼淚鼻涕說,“要是遇上好人就好了,可她是在幹那種醜事,我的臉都被丟盡了。”羅小順蜷縮在被窩裏抽泣著說,“我想我媽媽。”他像一個瘦小的貓一樣,哭的時候瑟瑟發抖,肮髒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如死水微瀾。

楊樹根的心裏很亂,心髒有一種鋸樹般的疼痛,不過,他總是往好處想,王總是不會在乎他們這一點小錢的,要拖到明年,主要也就是怕他們提前開溜。他知道本地的油漆工曾為漲工資鬧過好幾回,聽王總說離開工地後小八子的腿被車撞斷了,他有些害怕,反正他不會帶頭鬧著漲工錢的,因為四百塊的工資對山裏人來說已經很高。想到這,楊樹根混亂的心就慢慢地安靜下來,他端起茶缸咕咕嚕嚕地喝了一氣水。

第二天已是臘月二十六,獎金真的發下來了,來到工棚發錢的是那位工地臨時辦公室的中年胡子,他自我介紹說是新來的財務處長黃彪,兒子比較有出息的張福貴拿了錢後悄悄地問楊樹根,“處長是多大官?”楊樹根告訴他,“處長就是坐在工地臨時辦公室裏一邊烤火一邊掏耳朵的那個人。”張福貴知若有所思地“噢——”了一聲。

領了獎金後的油漆工們非常興奮,這是他們半年來見到的最多的一筆錢。每人將錢全都寄回家了,寄錢的感覺真好,等於是將自己的貢獻寄了回去。這個月油漆隊生活費中剩下的三百塊錢就不再按重點照顧輪流轉了,他們要用三百多塊錢好好地過個年,更何況每人還有十塊錢零花錢,除了幾個抽煙的,大多數人每月的零花錢都花不完,羅小順都攢下了五十二塊,還有幾人攢了三四十塊,這錢就像是意外之財一樣讓他們激動。

臘月三十下午,他們在工地外的小賣部裏給老家村委會打了一個電話,由楊樹根向村主任報告了他們不回家過年的情況並轉告家裏,他們在這裏生活工作都很好,村主任在電話裏很有水平地表揚他們說,“好,理想遠大,顧全大局,是我們新農村新農民的榜樣。”村主任還要繼續表揚,這邊小賣部裏的圍著楊樹根的張福貴一下子按下了電話,他緊張地說,“快到兩分鍾了,不能再打了。”他們的長途通話共用了一分五十二秒,花去了兩塊八毛錢。

年三十晚上,一輛運沙子的大貨車將他們拉到了城邊上的“福興”大酒樓,王奎和袁媛都沒有來,財務處長黃彪將他們安排好後說,“你們就自己吃好喝好吧,錢已經付過了,十斤白酒,五包香煙,還上了狗肉火鍋,王總很關心你們,要你們一醉方休。”雖然王總沒來,但大家心裏熱乎乎的,隻有楊樹根的心懸在半空,像掛在樹杈上的一個汽球。

大夥猜拳行令,大吃大喝,情緒膨脹,十瓶白酒和兩桌雞魚鴨肉被他們掃蕩幹淨,看著大家臉紅脖子粗地滿足與陶醉,楊樹根鼻子酸酸的,想哭,但他不能哭,他是這幫老鄉們的頂梁柱子。

在遠處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吃飽喝足了的油漆工們心滿意足地睡了,他們在夢中回到了故鄉,夢中的故鄉如同一位親人。

一覺醒來,已是第二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