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集體去北郊監獄看望正在服刑的梅來。
早晨陽光升起來後,城市在守歲熬夜的精疲力竭中依然沉睡,公交車穿過安靜的市區和馬路上遍地的鞭炮碎屑,一路順風地抵達了北郊監獄。監獄冰冷的鐵門上空懸掛起了大紅燈籠,鐵門兩邊大紅的春聯緊挨著幾十年如一日的白底黑字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不過大年初一的獄警們顯得相當仁慈,一點也不凶,甚至還有些客氣和溫柔。他們安排了楊樹根的油漆隊在一間擺放著瓜子花生糖果的“會見室”裏見麵,一個年輕的獄警還拎來了兩瓶開水。
梅來穿著藍色的棉襖,棉襖上的白底黑字編號是0346號,看上去有點像電影裏解放戰爭中被俘的國民黨俘虜。梅來見到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就羞愧地低下了頭。楊樹根將一條香煙和幾斤蘋果遞給梅來,說,“我們都說你在工地上打工。每個月給你家秋萍寄一百五十塊錢,她們都挺高興的。”高成海遞一支煙給梅來說,“誰還沒有犯錯誤的時候,毛主席都還犯錯誤呢。”在他們的意識中,梅來不過是一時不小心犯了點錯誤,反正又沒弄到錢,肯定算不上犯罪,所以就跟毛主席放在一起打了一個極不恰當的類比。
梅來在老鄉們的安慰和溫暖下,眼淚就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我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黨和政府,對不起一家老小。”
大家又說了許多安慰的話,最後一致表態,決不向家裏透露任何做牢的消息。梅來服刑的家庭聯係人是楊樹根,連最後判決通知書都是由楊樹根簽收的,所以楊樹根年底的時候還收到了梅來減刑的通知,由於表現突出,梅來減刑一年。梅來說要是再立一次功,也許今年年底就可以跟大夥一起回家過年了。分別時梅來對楊樹根他們最後說的話就是,“再窮再苦都不能違法,別人騎到頭上拉屎也要學會一個忍字。”
走進來另一個年紀稍大的獄警見到這情景就提著嗓子說了一句,“今天對於你們這些民工來說,等於是上了一堂生動的法製教育課。”
楊樹根聽了這話,雖然覺得沒錯,但心裏還是很別扭,好像他們不上這堂法製課的話,也要進來似的。更何況是大年初一說這話,很不吉利。本想對獄警表示一下感謝的,聽了這話,他就不說了。
大年初四就上工地了,他們在城市走親訪友熱火潮天的日子裏拎著油漆筒爬上又高的又冷的腳手架,一刷子一刷子地將樓房從醜陋和粗糙中剝離出來,而鑽進屋內粉刷油漆等於是鑽進了漆筒裏,刺鼻的氣味將他們的熏得眼淚鼻涕滿臉橫流。剛來的時候羅小順幾次都忍不住又嗆又咳,他哭著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欠高利貸的錢多凶凶地說,“受不了就滾回到山裏去。”羅小順抹幹眼淚說,“我不回去,我要掙錢給我媽看病。”楊樹根安慰說,“開頭都有些受不了,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如今十九個油漆工中,最適應的就是羅小順,夏天的時候,在室內油漆粉刷,低氣壓的屋子裏,悶悶的,油漆的氣味一點都不散,濃稠的油漆味讓人窒息得透不過氣來,錢多說屋裏簡直就像是一個封了口的油漆罐子,說這話的時候,錢多一邊咳嗽一邊拚命地喘氣,而所有油漆工中羅小順卻神清氣定,若無其事,他的油漆刷子在瘦弱的小手中運用自如,又快又勻。羅小順歪過頭看了錢多一眼,說,“我一點油漆味都聞不到,你咳咳停停,就是偷懶。”錢多氣得直罵,“你個小免崽子,我多大了,你跟我比?”
日子按部就班地向前延伸,每一天都相互重複,重複的日子乏味而無聊,楊樹根的油漆工程隊也相當疲勞了,他們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每天晚上吃完飯倒頭就睡,連閑聊的興趣都沒有了。高成海整天想著找女兒大鳳去,錢多抱怨老這麼不發工錢高利貸怎麼還得了,張福貴說新學期開學後兩個兒子的學費借也借不到,言下之意是楊樹根讓他們陷入了賺不得離不得的困境,雖然大家說得有所保留,但楊樹根心裏還是很窩火,一天晚上,他鄭重其事地將大家召集起來一人散了一支煙後宣布,“你們信得過我,就跟我幹,信不過我的,現在就回去,我給路費,年底如果我不把你們的工錢帶回去,你們就去扒我家的房子,牽我家的牲口。我說話算數。”見楊樹根這樣說了,大夥都說我們信得過你。誰也沒走,誰也沒再說過類似的喪氣話。
大家的信任讓楊樹根感到空前的不安,他話雖那麼說,但他心裏一點都沒底。年初六王奎到工地請楊樹根去市裏嫖娼的時候,楊樹根先說了謝謝王總的關心自己不想去,然後就說,“王總,今年年底可要讓老鄉們回去過年了,工錢是再也不能往後拖了。”他想把話說在前麵,也想得到王總再一次的確認。盡管這種確認沒有任何文字和法律的形式,但他相信王總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兌現。人總是講信用的,最起碼也是要講麵子的。王奎在聽了楊樹根的話後快刀斬亂麻地說,“今年讓你們全都回家過年,工錢一分錢都不少給,獎金照發。”
漫長的雨季天空濕漉漉的,等到大太陽出來了,夏天就到了。夏天是最難熬的季節,除了悶熱,不能容忍的是室內油漆粉刷時氣味熏得人頭昏腦脹,每天下班時,要扶著門框站一會才能下樓,不然就會一頭栽倒。羅小順就是在夏天的一個酷熱難當的黃昏一頭栽倒的,本來羅小順是最經得起油漆嗆的,那天下午他在刷了靠西麵的一堵內牆後,他先是頭上直冒虛汗,然後左手裏拎著的油漆筒掉到了地上,油漆濺滿了他汗濕的褲腳,他想彎腰扶起漆筒,可身體軟軟地不聽指揮,手情不自禁地扶住了剛油漆過的牆壁,想撐住,但身體卻像泄了氣的氣球一樣癟了下去,他慢慢地栽倒在地,牆上留下了他五個手指留下的彎曲的指印,正在一旁的錢多罵道,“小免崽子,你想偷懶!”
見羅小順沒動彈,他跑過來一看,羅小順臉色刷白,眼睛緊閉,瘦弱的胸脯困難地一起一伏。慌亂中的錢多摸了摸羅小順的鼻子,好像沒氣了,他嘴裏吐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不好了,出人命了,小順子死了!”
大家七手八腳地跑過來,急忙將小順子抬到樓下的通風口,張福貴看了看小順子起伏不定的胸口,說,“錢多你說什麼鬼話,小順子什麼時候死了?”楊樹根掐了掐了掐小順子的人中,躺在地上的小順子眉頭皺了皺,做出了活著的反應。楊樹根對圍著的眾人說,“中暑了,沒事的。周山,你背小順子到工地外的小診所去看一下拿點藥,在夥房在高成海那拿二十塊錢去。其餘人都去幹活。”說著自己帶頭拎著漆筒上樓了。
小診所裏給小順子開了一些藿香正氣水、仁丹、風油精之類的常用藥,躺在磚鋪上睡了兩天,還沒見好。小順子的臉像一張水泡過的白紙,失血的嘴唇幹燥皸裂,眼睛空洞地望著工棚的屋頂,一條汗餿味強烈的濕毛巾敷在額頭上,鼻子翕動著很不均勻的呼吸,他蜷在磚鋪的草席上,像一隻奄奄一息的河蝦。燒飯的高成海有些急了,他對楊樹根說,“小順子不像是中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