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樹根沒有一絲激動,他隻是說,“王總,你不要多給我錢,隻求你先把弟兄們的工錢全部結清,明年我保證帶他們一起來,你可以把我的工錢全扣下,隻給我路費就行了。”
王奎看楊樹根不識抬舉,就橫起眼說,“不要給你臉不要臉,不答應的話,我一分錢不給。”楊樹根的希望在這一刻徹底破滅了,他狗急的跳牆地說,“王老板,這可是你說的!”
王奎一拍桌子,“你他媽的想威脅我,那好吧,我讓你們回家過年,狗屁,回家辦喪事!”
楊樹根回去後將情況一說,當天下午工地就停工了,他們將油漆筒扔到地上,然後用腳踩扁,剩餘的油漆一敗塗地。他們聚集在工棚裏準備采取行動,死了老婆的周山喊道,“反正我老婆也死了,反正我也娶不上老婆了,我捆上炸藥跟這龜小子同歸於盡。”有人想出了爬到工地二十六層的樓上跳樓,這樣電視台報社就來了。楊樹根說現在跳樓的太多,電視台報紙都忙不過來,前些天清源山莊工地民工爬到樓上等了一天都沒人問,王老板心狠手辣,根本不吃這一套,要是跳樓還要不到錢,那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楊樹根說我去找政府清欠辦,你們千萬不要衝動,梅來不就是一時衝動坐牢的嗎?
楊樹根穩住大夥,自己去找清欠辦,去的路上,他準備再給王奎打一次電話,他要把大家的情緒明確地告訴他,他要告訴他狗急跳牆的基本道理。可小賣部的電話怎麼打也打不通王奎,不是不在服務區,就是關機,有一次打通了,楊樹根剛“喂”了一聲就掛斷了。此後再也聯係不上了,小賣部老頭說,“通了一次,四毛錢!”老頭手裏常年攥著報紙,他對楊樹根說,“這年頭,人窮就是罪過。”
楊樹根不知這些天來他打了幾百個電話,而王奎的電話對於他來說隻不過是一個號碼,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清理拖欠民工工資辦公室”位於繁華市區的一幢有藍色玻璃牆的大樓裏,在一間簡單的辦公室裏,擠滿了人,一個婦女牽著一個小男孩跪在地上哭泣,嘴裏說著要包青天做主伸冤,還有一個年輕人被老板打斷了胳膊,胳膊上吊著繃帶的,頭上纏著繃帶的,還有鼻子血跡沒有風幹的,眼睛被打青的,就像一個傷兵營,一位衣衫破爛的老頭癱到在地上,沙啞的嗓子裏一遍遍地喊“毛主席萬歲”,顯然已經神經出了問題。在這幫走投無路的求助人群中,楊樹根顯然是無足輕重的。清欠辦的人倒是很認真負責,不停地說,下午就去,明天一定辦好之類的話。
終於輪到楊樹根了,那位衣著整齊態度溫和的年輕人聽了情況後問,“你把勞動合同拿來我看一下,要是情況屬實,我們明天就去處理。”楊樹根傻了,“沒合同,我們來的時候老板沒跟我們簽合同。”年輕人說沒合同怎麼好去處理呢,老板不讓簽你們應該主動要求簽,楊樹根說我們都是從山裏來的,總是相信人說話要算數的。年輕人很同情地說,“你沒合同暫時還不好去辦,要不你把老板一起叫過來,當麵對質,我們當麵處理。”
臘月二十六,楊樹根和他的油漆隊趕到了豐樂大廈,他們在公司門口被小劉擋住了,她說區勞動保障部門正在裏麵檢查工作,勞動保障部門的同誌在查看了一大堆蓋章簽字按手印的表格後,非常滿意地對王奎說,“如果都像你們公司這樣,就不會有一個人上訪了,我們也就輕鬆多了,報一個材料上來,要把你們樹為先進典型。”王奎點頭哈腰地說,“講誠信,以人為本。我們從來都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就在他們熱烈握手的時候,楊樹根他們衝了起來,十幾個油漆斑斑的民工們將王奎團團圍住,“拿錢來,不給錢我們就跟你拚命!”
區勞動保障部門的同誌一頭霧水,他們說你們公司不是一分錢不欠嗎?王奎連忙說,這是一些沒簽合同的臨時工,馬上就辦,你們先忙吧。勞動保障部門的同誌有些將信將疑,這時楊樹根站出來說,“是的,我們是沒簽合同的臨工,王總馬上就付錢了。”王奎說,“是的,一點小錢,馬上就付。”
區勞動保障部門的同誌在聽了楊樹根的話後離開了,十幾個民工等著結算工錢,他們沒想到這麼容易王老板就答應給錢了,還是政府厲害。
王奎麵對著十幾個油漆工,說,“我打一個電話,讓財務處長來結工錢。”可他在電話裏卻說了一句,“多帶幾個人來。”
掛斷電話,王奎臉色變了,他手指著楊樹根的鼻子說,“你們工錢總共是多少錢?”楊樹根說,“我們算過了,扣除每月一百塊錢生活費,還有小順子兩次拿走的七百塊錢,總共是七萬六千四百塊錢。”王奎說,“你知道我們公司當上了講誠信重信譽單位值多少錢?”楊樹根一時聽不明白,有些發愣。王奎一腳踢翻桌邊的紙簍子,“你們他媽的來鬧,把我的先進給鬧掉了。我給十萬塊錢,你們能買來先進嗎?你們能賠得起嗎?想讓我丟人,想砸我的牌子,吃了豹子膽了?”
來的當然不是財務處長,幾個穿著黑色皮夾克手裏拿著棍子的人衝了進來,他們一進門就劈頭蓋臉猛抽了起來,油漆工手足無措,一時被打得頭破血流,隻有周山往一個小黃毛的褲襠裏踹了一腳,這一腳讓小黃毛扭曲著臉蹲了下去。王奎平靜地坐在老板椅上抽煙,他像正在欣賞一部表演很糟糕的武打片。
楊樹根一揮手,喊道,“快跑,好漢不吃眼前虧!”楊樹根在逃出門的時候,後腦勺還挨了一棍子,腦袋嗡嗡地帶著大家衝下樓。
回到工棚後,清點人數,一個不少,張福貴鼻子流血,周山頭上見紅,錢多眼睛腫成熊貓,楊樹根後腦勺起包,其餘受暗傷者七八人。所幸都還不至於致殘,洗去血汙的油漆工們開始拿工棚出氣,他們砸爛了取暖的油漆筒、板凳、棕毛刷子和室內粉刷用的三架梯子。楊樹根召集大家開會到後半夜,一個大膽的也是走投無路的計劃醞釀成熟並一致通過了。楊樹根說,“一切聽我指揮,不準帶刀子和錘子,不要罵人,更不得動手打人,總之不能犯法。聽到了沒有?”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聽到了。”
布置完了的楊樹根仿佛又恢複了一些信心,孤注一擲意味著絕處逢生。
臘月二十七天沒亮,十八個油漆工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出發了,他們到達臨水山莊王奎和袁媛的公寓時,太陽已經從城市高樓後麵升起來了,空氣中彌漫著新年即將到來的溫暖的氣息,那時候,王奎摟著袁媛在同樣溫暖的被窩裏做夢。
楊樹根獨自一人輕輕地敲響了308室的牢固的鐵門,敲了二十多下,沒反應。這時,楊樹根才看到了鐵門上的一個按紐,他按了一下,裏麵就響起了《好一朵茉莉花》的音樂聲,非常抒情而動聽。又過了一會,穿著粉紅睡衣的袁媛隔著鐵門上一個貓眼看到了是楊樹根,她剛打開門探出半個腦袋,楊樹根猛地一推進去了,憋在樓梯下的油漆工們呼嘯著衝進來,袁媛嚇得渾身發抖,楊樹根關上鐵門,又將裏麵的木門關上,對著瑟瑟發抖的袁媛說,“你不要怕,我們隻要工錢。”
房間裏的王奎躺在柔軟的席夢思裏床上睡眼惺忪地問了一句,“是送牛奶的嗎?”
他眼睛還沒完全睜開的時候,床前已經被十八個油漆工占領,周山一把撲上去,從懷裏抽出一把刀子,“我操你媽的,送牛奶的,你想的美,老子來送你命!”他揪住王奎的頭發,雪亮的刀子抵住了王奎的脖子,脖子上青筋暴跳,錢多從棉襖裏抽出了一把鐵錘,舉起來就要砸過去,楊樹根擋住錘子的方向,大喝一聲,“不準胡來!”
王奎一看這眼冒金星麵露凶光的油漆工們,故作鎮靜地說,“你們想幹什麼?說老實話,我都死過好幾回了,死後我道上的弟兄們會把事情擺平的。誰下手,來吧!”他坐了起來,露出赤身裸體光溜溜的身子,像從被窩裏鑽出的一條魚。楊樹根說,“先把衣服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