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一過,工棚裏就亂了,磚地上扔滿了煙頭和一些油漆刷子、髒手套、破襪子,沒人願意清理,烤火用的油漆筒也不再生火,碎木片、鋸屑攤在地上備受冷落,張福貴、周山等開始整理自己的行囊,他們將很少的幾件衣服反複地捆了又捆,過幾天又拆開再穿上。真的要走了,住了一年半的工棚多少有點讓他們有點戀戀不舍,雖不是自己的家,可就像露水夫妻,不能白頭到老,畢竟也還有一些感情。

從臘月初開始,楊樹根就開始找王奎談結算工錢的事,王奎態度很曖昧地說,“嘉風公司是從唐城建工集團手裏轉包的工程,唐城集團的工程款還沒付,錢一到我讓財務處長黃彪給你們送去”。楊樹根等到臘月初十,還沒消息,他就去問黃彪,“唐城的錢彙過來了嗎?”黃彪說,“你問這幹什麼?”楊樹根說,“王總說唐城的錢一過來,就讓你給我們結工錢。”黃彪一臉無辜地說,“王總沒對我說呀!”楊樹根急了,“我們這點錢,你拖來拖去又什麼意思呢?”黃彪說,“我跟你們一樣,也是打工的。你找王總去。”

大夥都問楊樹根什麼時候拿工錢,楊樹根說過幾天就拿到了。說這些話時,他的心裏很虛,說謊一樣忐忑。晚上當大家討論買什麼東西回去過年的時候,他再也不敢命令大夥關燈睡覺了,想命令,可話還沒出口,全堵在了喉嚨裏了,堵的感覺像食道癌。楊樹根一整夜一整夜地不能睡覺,他在徹夜不眠中兩鬢悄悄地白了起來。

楊樹根給王奎打電話,約好見麵時間,王奎在電話裏不耐煩地說,“錢還沒到,一到不就結了嗎?”楊樹根說,“還有十來天就過年了,不給錢我們怎麼回家?”王奎說,“我沒錢。”說完電話就掛了。楊樹根愣在小賣部裏,他感到一個大老板怎麼說話這麼隨便,一種毀滅性的結局像他生活中的女兒小慧一樣讓他無法拒絕,他的手心裏都攥出了水。小賣部老頭催他說,“錢,電話費,一塊六毛錢!”

看著成片的豪華小區在他們的粉刷下新媳婦一樣煥然一新,一股濃濃的悲涼在心裏山洪一樣漲上來,他知道這是別人的城市,他也不想要這裏的一扇窗子,可血汗換的錢卻讓他束手無策。他自己拿不到錢可以認倒黴,可這麼多跟他背井離鄉的鄉親離家一年多了,怎麼交待?

當他手心攥出水來的時候,全身的肌肉開始膨脹,血往腦門上湧,這時梅來監獄裏的聲音在他的耳邊反複回響著,“再窮再苦不能違法。”

過了臘月十五後,老鄉們在反複收拾行囊後,沉不住氣了,張福貴問楊樹根,“馬上就要過年了,這工錢究竟什麼時候結?”一貧如洗的錢多也說話不好聽了,“樹根,我們是跟你一起出來的,哪怕全世界都是騙子,你是不會騙我們的,是吧?”楊樹根竭力想掩飾自己的心虛,底氣不足的他隻是說,“工錢會拿到的。”這話等於說工錢現在還拿不到,什麼時候能拿到還沒有明確的時間,而過年還剩幾天了。這時張福貴跳起來說,“楊樹根,要是你跟老板串通一氣耍我們,我們跟你沒完;要是老板耍我們,我們就跟他拚命,這城裏人拿我們老百姓當牲口了?”

楊樹根不想辯解,也無法辯解,他第一次低著頭說,“我明天再去找老板。”

工棚裏氣氛很沉悶,沒有聲音,煙霧繚繞中,聽得見粗重的喘息聲由此及彼像被厚厚的棉被捂住了一樣。

楊樹根沒有給王奎打電話,他直接到了寫字樓裏的公司。公司唯一的員工小劉對著牆上建築圖紙上的線條和標誌發呆,她流產後的表情很空洞,輕飄飄的。楊樹根一直不知道她是辦公室主任兼人事部長,因此也就缺少必要的尊重,雖說小劉原來做過三陪,但當了領導後正派了許多,隻是有時候化妝過分的口紅以及不經意間表現出來的輕浮浪蕩的姿勢還是流露出了風塵依舊的慣性。楊樹根進去後問王總呢,小劉的目光從牆上的圖紙位置挪到了楊樹根的臉上,她別有用心地看著楊樹根,用腥紅的舌頭舔了了一下更加腥紅的嘴唇,“在袁婊子的床上。”楊樹根問王總什麼時候來上班,小劉卷了一下舌頭,“你跟我一起到我的床上等他,肯定能等到。”說著就放肆地笑了起來。

楊樹根毫無辦法,他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打過去,王奎的電話關機。等到中午時分,王奎夾著皮包走進了辦公室。楊樹根像見到救命稻草似地衝到王奎麵前,“王總,我等你一上午了,打電話又打不通。”楊樹根客氣地給楊樹根讓座,然後又遞過來一支好煙,“來,抽一支,這是軟‘中華’,味不錯。”點上火後,王奎繼續說,“上午一直在跟唐城集團交涉,他們總是說資金周轉困難,我也沒辦法。”

楊樹根似乎早有預料,他大倒苦水,“王總,這幫弟兄是你讓我帶來的,沒有錢,回不了家,你讓我怎麼做人?隻要你給弟兄們把錢結了,我的工錢寧願不要了。”王奎很為難地說,“這怎麼行呢?你是隊長,我怎麼會虧待你呢?實在是沒有錢,要是有錢,我馬上就給你,唐城不給我錢,我都想跳樓。”

楊樹根不敢回工棚,他坐車到唐城集團問錢給沒給嘉風公司,唐城集團一位衣冠楚楚的財務總監說,“今年的三百六十萬工程款一個月前早就付給他們了,怎麼能敗壞我們名聲呢?”楊樹根聽完這話腦袋炸裂了一樣疼痛,他要找王奎質問,為什麼耍他?

晚上九點多鍾的時候,楊樹根在王奎與袁媛居住的臨水苑的一幢公寓樓裏將衣衫不整的王奎和袁媛堵在門內。見楊樹根找上門來了,穿著睡衣的王奎臉繃得像足球,“誰讓你到這兒來的?”楊樹根擠進門內,在溫暖而曖昧的燈光下,一下子理虧了似的,撲通跪在深紅色的木地板上,“王總,我求你了,你給我們結了這點錢吧,我實在是沒法跟老鄉們交待了,就算發善心可憐可憐我們吧!”楊樹根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大部分淚水滴落到質地優良的地板上。

袁媛拉起楊樹根,“有話好好說,不要這麼激動。”王奎一條腿蹺在椅子上,然後拍響了桌子,“你他媽的這是幹什麼?苦肉計就想嚇倒我了?我告訴你,對於不識抬舉的人,我十年前就卸過胳膊。唐城的人說錢付給我了,你讓他到我麵前來說,我就不相信他長了三條腿。”

楊樹根的牙齒格格作響,他聽到了牙齒要相互咬斷的努力,不知是憤怒,還是恐懼。他戰戰兢兢地問王奎,“你說給不給我們結工錢?讓我回工地好有個交待。”王奎笑了,“工錢肯定是要給的,你明天到辦公室找我。”

楊樹根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冬天的風中,一綹一綹的西北風像細鐵絲一樣抽在他臉上,他有一種被拆碎了感覺,這種感覺讓他舉步惟艱。

已是臘月二十三了,工棚裏的老鄉們已經失去了耐心。他們聽完了楊樹根說完前前後後的經曆後,全都紅了眼,年近六十的高成海將一個小油漆筒踢翻,“媽的,這世道全是騙子,我們跟他拚了。”所有的人都咬牙切齒地吼道,“拚了,這龜孫子!”這場景很像許多年以前的農民起義一樣,這十幾個人就是十幾包炸藥,隻要扔進去一個火星,立即就會炸個天翻地覆。這時的楊樹根冷靜了下來,他想起了梅來的話,“再窮再苦,不能違法。”他說,“明天我再去找王總,如果還不結工錢,我就去找政府,小賣部老頭講報紙上說政府有一個清欠辦,政府會為我們做主的。”

大家對楊樹根幼稚的假設毫無信心,他們隻是說,“這個王八蛋去年就開始騙我們了,你明天去也不會給錢的。要不我們一起去!”錢多甚至講出了一句很時髦話,“罷工!明天我們就不幹了!”楊樹根說,“明天還是要幹活,不然我們就背理了,你們最後一次聽我的,好不好?”

大家見楊樹根幾乎用哀求的口氣發號施令,也就不說話了,是給楊樹根麵子,也是絕望中的保留的最後一絲妄想。

王奎倒是講話算數,臘月二十四這一天他真的就來到了辦公室。他讓楊樹根落座後,自己轉動了一下老板椅招呼小劉倒茶。王奎態度友好而親切地說,“去年答應你們回家過年,我當然說話算數,隻是錢還沒到,手頭有些緊,望老弟能理解。我考慮好了,給你們每人暫時先發兩百塊錢工錢,外加一百塊錢獎金,再讓黃處長給你們一人送三斤瓜子、兩斤糖果,外加一盒餅幹,回去跟老婆孩子好好團圓團圓,也算是我這個當老板的以人為本、關心群眾嘛。明年你們再來上班,工錢六月份全部結清,正好兩年。”王奎很有把握地將戴著鑽戒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深褐色的老板桌,“你是有功勞的,所以過年給你多加兩百塊錢。明年將你的工資再提一百塊錢。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