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元村始建於明嘉靖年間的“繼德堂”剛剛被批準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縣裏鎮裏敲鑼打鼓慶祝的時候,鬆貴皺起了眉頭,“繼德堂”三進九十九間深宅大院,純磚木結構,其雕梁畫棟為徽派木雕的經典之作,繼德堂主人胡茂庸是江南最大的鹽商,曾有富可敵國的美譽,據說最多時候他的銀兩是國庫的一半,據說東南沿海一次抗倭的銀兩都是他出的,皇上欽賜了六角牌坊一座,上有“義擘雲天”的石刻,以此嘉獎胡氏的卓著功勳。揭牌那天,鬆貴因禁止燃放煙花與市縣領導爭執了起來,縣長火冒三丈地對鬆貴說,“要是一點火災隱患都沒有,那要你們消防隊做擺設的嗎?給我把消防車開過來,所有消防員全部到位。慶典不許放煙火,真是豈有此理,這不等於娶媳婦不讓發喜糖一樣,太荒唐!”鬆貴用無線電台給縣大隊楊克大隊長報告,楊克說,“縣公安局劉局長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他們會讓榆林鎮派出所全體幹警也趕到現場,萬一出現意外,第一時間全都衝上去。老弟,我要轉業了,你好自為之吧,有機會先回城裏來,你老婆也不容易,好像還沒要孩子吧!”鬆貴想說,是你不調我回城呀。可這麼多年下來,鬆貴已經弄明白了,山區縣城都沒人願意來,深山裏的鄉鎮中隊更沒人願來,也沒人敢來。
“繼德堂”慶典隆重而熱烈,煙火鞭炮炸紅了半邊天,看著從空中墜落的火花,鬆貴眼睛通紅,渾身直冒虛汗,他站在消防車上,手裏幾乎攥著水槍,隨時準備救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對於消防人來說,簡直就是災難,驚心動魄的鞭炮和漫天飛舞的煙花如同敵人扔過來的炸彈。還好,慶典安然無恙。吳鎮長對鬆貴說,“鄉下老百姓逢年過節、婚嫁壽辰,都放了好幾千年鞭炮,也沒聽說出過事。”鬆貴說,“也許放好幾萬年都不會出事,但要是出一次事,那就是天大的事,這文物燒了就再也沒有了。”
長年繃著神經睡覺,鬆貴得了個神經衰弱的毛病,到榆林鎮的第六年,三十三歲的鬆貴第一次向市支隊提出申請轉業的請求,他給陸天軍支隊長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最多還有兩年兵齡就到頂了,看在至今還沒要孩子、還沒自己的蝸居之地的份上,請陸支隊網開一麵,批準轉業。陸天軍在電話裏說,“鬆貴,誰說兩年兵齡就到頂了,你這樣的幹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們消防隊伍離不了你,副營職遲早要解決,這事包在我身上。眼下你不要提轉業的事,我先給你派一個教導員過去,你們輪休,兩個星期回城一次看看嫂子,人家當初給你寫了那麼多信,老不回去,是有些不像話。”鬆貴說,“那你先把我調回城好不好?”陸天軍在電話裏很為難地說,“我怎麼不想把你調回來,可現在榆林中隊派誰去我能放心,誰又能擔當了那麼大的重擔?你今天找到一個代替你的幹部,我明天就調你回城,轉業也行。”
鬆貴想了一下,覺得這是上級對他的器重和珍視。這地方條件艱苦,夏天蚊子在廟裏大白天都敢公然咬人,晚上更是猖狂至極,冬天廟裏的窗子四處漏風,吃水要到河邊砸開冰塊挑回來,生活苦倒也罷了,一百六十多平方公裏的巡邏和防火監督,跋山涉水,一天下來,人累得半死,他不知道還有誰能扛得住,又能扛多久。他把這想法對九月一說,九月再也沒有了早些年那種隱忍克已的心境了,她抱怨著說,“我也三十多了,再不生孩子,就不能生了,也不想生了,你要是同意,我們就這麼湊合著躋身丁克家庭,斷子絕孫是你們家的事,與我家無關。眼下縣城裏的小區都是浙江房地商來開發的,房價一天天地往上漲,去年的存款還夠買一間房子,到今年連一個廁所都買不到了。你是家裏的男人,房子要不要,孩子要不要,我全聽你的。”
鬆貴沒有說話,他將用於應酬別人的一包香煙自己一個人抽完了,他坐在租來的小屋裏拚命地咳嗽著,鬆貴掐滅了最後一個煙頭,對九月說,“房子要,孩子也要。支隊派來了教導員小李,已經到任,今後每兩個星期我就回來一次,中隊有兩個人撐著,我壓力輕多了。”
九月說,“你一天不轉業,我一天就不要孩子。”
鬆貴說,“隻要當兵,就不能要孩子了?”
九月說,“那得有住的地方,得有人幫著帶孩子,我們什麼都沒有。”
鬆貴說,“我繼續給支隊打報告,大不了還有兩年,那時候我不走也會趕我走。退伍費、住房安置費,大概有四五萬塊錢,房子應該沒問題。”
九月說,“四五萬塊錢隻夠買半間房子。”
鬆貴開玩笑說,“你不是說我們以前存的錢可以買一間廁所嗎,有房間衛生間,夠住了。”
九月說,“不吃飯了?”
鬆貴說,“房間外麵應該有個陽台,在陽台上燒飯。”
每次,他們這樣的交流,圍繞著轉業、住房、孩子,由於說得太多,所以也就缺少嚴肅性和有效性,屬於說了就忘,不忘也沒用的話。夫妻間最大的可能就是,說話可以由實而虛,由真而假,虛實相間,沒對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