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南,聽話,你先回去,我還要在這裏上班呢,現在要回去的話,那我這一個月的工作就全泡了。”袁娜緊緊地抱著我,昂起頭看著我。她分明是喝多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伏下臉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微笑著,閉上眼睛,淚水如決堤的海,一瀉而下……

“小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啦?”她鬆開我,整理了一下裙裝和頭發問我。

“鼻子底下是什麼呢?”我笑笑說,“找你不難,關心你的人不隻我一個。”

“知道又是豬啦。”她低頭說,“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無恥?”我第一次看到袁娜羞澀的表情,原來和我稱兄道弟的師姐竟然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麵,她的嬌媚讓我沉迷。

“你說什麼話,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那樣認為,我也不會。”我肯定的說。袁娜又一次擁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懷裏,好像還有點撒嬌的樣子。我也順著她,抱著她,就像抱著苗圃一樣抱著她。

“你找我有事嗎?”袁娜問我。

“現在沒了。”我慢慢地說。袁娜推開我,生氣地盯著我的眼睛,抬手狠狠地在我後腦勺拍了一把。

“說!找死啊。”她撅著嘴,目光凶狠。

“苗圃揭不開鍋了。”說完,袁娜把我拉了出去。

“你等等,我馬上就來。”她轉身繞過廊道,不見了。約莫三分鍾,她出來了,手裏提著包。

“給,這是2000塊。”袁娜伸手塞給我。

“不,不,袁娜,這太多了,用不了那麼多。”我連忙說。

“多個屁,你是沒見過有錢的。給苗圃一些,剩下的你自己留著花!”袁娜狠狠地說著,不由分說,我隻好乖乖地裝進褲兜裏。

送我出來,看到來時乘坐的出租車早已不在了。袁娜手一揮就招來一輛出租車,她又從包裏掏出20塊塞進車窗給了司機。我上車,車移動的時候,我朝袁娜揮揮手,她同樣。這時候我看到她又摸著眼淚……

夜幕已經第二次降臨了。去找苗圃,她仍然沒有回來,王譯卻在,他說:“苗圃讓我來照看一下。”

我盤著腿坐在椅子上嚼花生米。晚報上擠滿明星們的私生子打架鬥酒的花邊新聞。王譯披著苗圃大紅色的睡衣,讓我嫉妒了半天。他大概看出我的醋意了,便花言巧語地對我談論“後悲劇”和亞馬遜書屋之類的無聊事。我胡亂地認為,我好像是過上了人們常說的那種蚊子飛到玻璃上有光明沒前途的生活。

大約是後半夜,我告別王譯回到我的棲所。月光浸過紅磚房的紗窗,淺淺地鋪在我的麵前,不聲不響的,像我那過於蒼茫的過去。虛掩著的門外,長長的馬路蛇一樣躺著,絳紅色的燈亮得認認真真的遠。

我想,人生最苦惱的事莫過於牽著不是初戀的女朋友走在一個和過去毫不相關的街頭,口中卻要幹巴巴說著今生今世的混話。要知道,從我離開安齋的那天起,我是多麼醉心於明日天涯的生活。恨也在一個城市愛也在一個城市,這哪裏是我小南要過的日子?然而,這種名不正言不正的日子一晃就是兩年。在煙頭不知疲倦的燃燒中,在老木床咯吱吱的反抗聲裏,在小時候夢見過的紅磚房,在南方,我在月光和王譯的話語裏無可奈何地望見,我來到這個城市已經快滿兩年了。

在這兩年裏,我穿舊了兩套馬獅龍西裝,交了五個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得罪了三個寫色情的朋友,補考過兩次,去上海睡過一個多星期的馬路,和豬翻過一次臉。老實說,我反反複複地下定逃離學校的決心,完全地徹底地做一個反對一切現象反對一切文明的精神流氓,但是最終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而擱淺。

我的夢想像收了翅膀的天使,光著身站在紅磚房外冷得瑟瑟發抖。記得苗圃來重S大藝術係不久的時候,我口出狂言,畢業後帶她上敦煌生活兩年,她安安心心畫她的畫,我完成有關蒙古商人的,然後去蘇州結婚。酒宴擺在沈園。袁娜她們來回的機票我完全負責。蘇州隻宜小住不能久居。婚後兩年,我北大作家班也畢業了,零歲的棉棉也開始運作起來,我要讓他出生在麗江雪光閃閃的山腰人家。他的童年和納西人一起度過。在英國結束他的初戀——這一長串的寫意,苗圃基本上沒啥異議。她隻是世俗地補充,達到這個目的並不困難,隻要離開這座軟綿綿的城市。至於天涯或者海角,她奉陪。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這種“椅子男人”的生活,我好幾次目瞪口呆地站在舞台的邊緣望著火辣辣的紅男綠女,青春被支離被破碎的恐慌,竄過我滿是落寞的雙眼;也好幾次守候在西西弗書店,等待一邊嚼口香糖一邊眯著眼翻齊格蒙特·鮑曼先生所著的《全球化》的苗圃,而更多時候,我是抱著被抽了筋的夢,倦倦地坐在窗子邊,看月光慢慢浸過紗窗,懨懨地睡在我絳紅色的燈光上。

馬爾克斯的被王譯翻得皺巴巴的,他說他看到上校邊走邊哭的地方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