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來到黃天鎮
斯蒂芬·克萊恩
一
1 巨大的普爾曼式火車正氣宇軒昂地向前奔馳,從窗戶瞥出去,似乎隻是證明德克薩斯州平原在向東傾瀉而出。廣袤平坦的綠地、色彩單調的牧豆樹和仙人掌、零星的座座木屋、淺色的小樹林,所有這些都被席卷到東方,越過那懸崖般的地平線。
2 一對新婚夫婦從聖安東尼奧登上了這列火車。多日的風吹日曬讓這個男人的臉變得通紅,他身上穿著一套黑色的新裝,這將他那雙磚紅色的手襯托得格外醒目。他不時低頭欣賞自己的衣服。他坐在那裏,將雙手各自放在膝蓋上,像在等著理發。他投給其他旅客們的目光是隱秘而羞澀的。
3 新娘並不漂亮,年紀也不小了。她穿著一件藍色的細線羊毛衣,四周綴著小塊天鵝絨,上麵還有不少鋼紐扣。她不停地扭頭看自己的蓬鬆的袖子,身子繃得筆直,表情嚴肅。它們令她感到尷尬。很明顯,她下過廚房,而且她希望能老實本分地煮飯做菜。在她上車時,有些乘客肆意地盯著她打量,這讓她羞紅了臉。那屬於窮人家的普通臉蛋原本線條簡單,幾乎沒什麼表情,所以那紅暈看上去怪怪的。
4 他們顯然非常幸福。“以前坐過豪華車廂嗎?”他高興地笑著問。
5 “沒,”她回答道。“從來沒有。挺好的,對吧?”
6 “太棒了!過一會,我們就去吃晚飯,弄一大桌子菜。全世界最好的食物。收費是一美元。”
7 “哦,是嗎?”新娘驚呼道。“要一美元?為什麼,這也太貴了——對我們——不是嗎,傑克?”
8 “反正對這趟旅行來說不算貴,”他勇敢地答道。“我們全部都要嚐試一下。”
9 後來,他和她解釋火車的知識。“你看,從德克薩斯的這頭到那頭有一千英裏,這列火車正好是橫穿,隻停四次。”他神氣得像個主人。他把車廂裏令人眼花繚亂的裝潢指給她看;她果然瞪大了眼睛,注視著那些帶圖案的海綠色天鵝絨,閃光的黃銅、白銀和玻璃,還有那像油麵一樣閃爍著黑色光澤的木頭。車廂的一頭,立著一具作為單人臥室支柱的青銅像。在天花板合適的位置則裝飾有橄欖色和銀白色的壁畫。
10 在這一對新人的腦海裏,他們身處的環境體現了他們那天早上在聖安東尼奧舉行婚禮時的氣派。這裏就是他們的新居所在,尤其是這個男人,他臉上放出興奮的光芒,這讓他在那個黑人服務生眼裏顯得很滑稽。此人不時樂嗬嗬地從遠處打量著他們,顯得很有優越感。在別的時候,他就暗地裏羞辱他們,方式巧妙得讓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被欺負了。他的勢利是最霸道的那種,但卻被運用得不露痕跡。他壓迫他們;但對於這種壓迫,他們幾乎一無所知,而且就算有很多旅客用那種輕蔑的態度注視他們並以此為樂,他們很快也就忘得一幹二淨了。他們的那種情形就應該有值得樂的地方,曆來都是如此。
11 “我們3:42到黃天鎮,”他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
12 “哦,是嗎?”她說,仿佛自己還沒意識到這一點。對丈夫的話表示出驚訝,這是她作為溫柔賢妻的一部分。她從口袋裏拿出一塊小銀表;她把它舉到眼前,聚精會神地皺眉看著,這時她的新婚丈夫臉上就又放光了。
13 “我在聖安東尼奧一個朋友那裏買到的,”他開心地告訴她。
14 “十二點過十七分,”她抬頭看了看他,帶著羞澀和生硬的媚態說道。某位乘客注意到了這一切,變得愈發不屑,就衝著那眾多的鏡子向自己使眼色。
15 最後他們去了餐車。穿著明亮亮的白色西裝的黑人服務生站成兩排,看他們走進來;這些服務生已經預先得到了消息,所以既心懷好奇,又看似若無其事。接待這兩位就餐的那個服務生恰好覺得很高興,盯著他們吃飯,他看著他們時的那種樣子就像一個父親般的導航員,他臉上的神色也顯得慈祥可親。光顧此處,接受這樣畢恭畢敬的服務原本很平常,但對他們而言卻很稀罕。當他們返回自己車廂時,臉上帶著逃離窘境的慶幸。
16 在左邊有一個長長的紫色土坡,往下幾英裏就能看見霧氣繚繞的緞帶,那裏就是奔騰流淌的格蘭德河。火車以某個角度接近它,頂端就是黃天鎮。現在,隨著距離黃天鎮越來越近,丈夫似乎變得愈發不安,他磚紅色的雙手變得越來越顯眼。當新娘傾著身,衝著他說話時,他有時甚至有點兒心不在焉。
17 事實上,傑克·波特開始發現某事的陰影正像鉛板一樣壓在他身上。作為黃天鎮的警長,他在那片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大家都知道他,喜歡他,懼怕他。他去聖安東尼奧接這位自己確信愛著的姑娘。在例行的禱告後,他果真勸服她和自己結了婚,這事完全沒有問過黃天鎮鄉親們的意見。他現在就要帶著新娘回去了,而那個地方還對此一無所知,毫無準備。
18 按大眾風俗,黃天鎮的人想和誰結婚就結了。但是當波特想到自己對朋友的責任,或想到他們心目中他的責任,或者想到那種人們在這種情況下無法自遏的想法,他就會感到自己十惡不赦。他犯了一個滔天大罪。在聖安東尼奧和這個姑娘麵對麵時,他被狂熱的衝動所驅使,不顧一切地越過所有社會藩籬。在聖安東尼奧,他就像一個躲在黑暗中的人。在那個遙遠的城市,他能輕而易舉地握住匕首,斬斷任何形式的手足情誼。但是,黃天鎮的時間——白晝的時間——正在逼近。
19 他完全知道自己結婚對於他家鄉是一件大事。它的重要性可能僅次於新酒店著火。他的哥們不會原諒他的。他曾不斷地設想過,是不是可以發電報告訴他們此事,但是懦弱在他那兒占了上風。他不敢做。現在,火車正帶他駛向驚訝、歡樂和指責。他看著窗外,那陰霾的影線正朝著火車緩慢地擺動過來。
20 黃天鎮有個銅管樂隊,他們的演奏相當糟,這倒也讓老百姓感到很逗樂。想到這裏,他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假如市民們能做夢想到他將帶著新娘駕到,他們肯定會把這個樂隊請到車站來,一邊歡鬧著祝福他們夫婦,一邊護送他們回住所。
21 他決定要用不起眼的交通工具盡可能快地完成從車站到他家的這段路。一旦進入自己安全的大本營,他就能口頭發布通告,然後等市民們的熱情褪去一點之後再出來活動。
22 新娘焦慮地望著他:“你愁什麼呢,傑克?”
23 他又笑了。“我沒什麼發愁的,老婆。我隻是在想黃天鎮。”
24 她懂了,羞紅了臉。
25 他們各自心裏都有了負罪感,然後變得更加溫柔了。他們看著對方,眼神滾燙而溫柔。但是波特總是那樣緊張地笑,新娘臉上的緋紅似乎也褪不掉了。
26 這個辜負黃天鎮感情的叛徒仔細地看著飛馳而過的景物。“我們差不多要到了,”他說。
27 服務生這時過來了,告訴說波特的家快到了。他手裏拿著一個撣子,全然沒有了高人一等的神氣。他給波特的新衣服撣灰,後者則慢慢地轉來轉去。波特摸出一個硬幣遞給了這個服務生,就像他看到別人做的那樣。這是一個繁重累人的行當,就像那個給他的第一匹馬釘馬蹄鐵的人那工作一樣。
28 服務生拿著他們的包,當火車開始減速時,他們走到車廂帶篷的連廊。兩個機車頭和它們牽引的一長串車廂這時駛入了黃天鎮車站。
29 “他們得在這裏加水,”波特說道。他喉嚨像被堵住了,帶著悲傷的腔調,仿佛在宣布某人的死訊。在火車停穩之前,他用眼睛掃視了整個站台,既高興又驚訝的是竟然一個人都沒發現,除了那個車站工作人員。此人顯得有點著急,正走向水箱。當火車停住時,服務生先走下車,然後把一個臨時的小舷梯放好。
30 “過來,老婆,”波特嘶啞地說。當他扶著她下來時,他們都不自然地笑了起來。他從黑人那兒接過包,然後招呼妻子把住自己的手臂。當他們快步走開時,他鬼鬼祟祟地瞥看他們卸那兩個箱子的行李。那個車站工作人員在前麵的行李車附近,轉過身子向他跑過來,做著手勢。他笑了,而且邊笑邊嘀咕,注意著他的婚訊給黃天鎮帶來的第一個反應。他抓住妻子的手,緊緊地拉到自己身邊,然後他們就逃走了。那個服務生站在他們身後,嘿嘿地傻笑。
二
31 南方鐵路的加利福尼亞快車預定在二十一分鍾後到達黃天鎮。在“疲倦紳士”沙龍的酒吧裏有六個男人。一個是鼓手,他說話又多又快;三個是德克薩斯人,他們那時不想說話;另兩個是墨西哥牧羊人,他們通常在“疲倦紳士”沙龍都不說話。酒吧老板的狗躺在那個通往前門的木板道上。它把腦袋擱在爪子上,懶洋洋地四下瞅瞅,警惕性十足,是那種常常被人踢的狗。沙土鋪成的街道對麵是幾塊生機勃勃的綠草地,周圍的沙子則在烈日下被炙烤著。這綠草地看上去美極了,以至於讓人有點起疑心,因為它們完全像舞台上用來代表草地的草墊子。在火車站稍微涼爽的那一端,一個沒有穿外套的男人坐在傾斜的椅子上,吸著煙管。格蘭德河新整飭出來的河堤環繞著這個城鎮,從那裏望出去,可以看到牧豆樹組成的暗紫色大平原。
32 除了沙龍裏這個忙碌的鼓手和他的夥伴們以外,整個黃天鎮都在打盹休息。這位初來乍到的家夥優雅地靠在吧台上,背誦著許多稀奇故事,那種自信就如同吟遊詩人來到了一片陌生的田野。
33 “——當這個老頭手裏抱著桌子摔到樓下時,那個老娘們正拿著兩桶木炭往上走,當然——”
34 一個青年男子突然出現在門口,打斷了鼓手的故事。他喊道:“鬼見愁威爾遜喝醉了,兩手拿槍開始撒野了。”兩個墨西哥人立刻拿上眼鏡,從沙龍後門那兒溜掉了。
35 這個鼓手無知而滑稽地回答道:“好的,老弟。你唬人的吧?不管怎樣,進來喝一杯。”
36 但這個消息很顯然已經讓房間裏所有人都魂飛魄散了,連鼓手也不得不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大家都立刻變得嚴峻起來。“喂,”他疑惑地問,“這是咋了?”他三個夥伴做出架勢來正欲滔滔不絕一番,不料被門口的年輕人提前製止了。
37 “這意味著,我的朋友,”他走進沙龍裏,回答道,“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這個鎮上將會到處雞飛狗跳。”
38 酒吧老板走到門口,把門鎖上,又插上門閂。他把手伸出窗外,把厚重的木簾拉下來,上好栓。很快,一種像禮拜堂那種地方的肅穆氣氛籠罩了這裏。鼓手把大夥挨個看了一遍。
39 “不過,”他喊道,“這究竟是咋了?你不是想說這裏會有槍戰吧?”
40 “不知道這裏會不會打仗,”一個人陰沉著答道。“但是會有槍擊的——精彩的槍擊。”
41 那個剛才警告他們的年輕人揮了揮手。“哦,假如有人找事,很快就會有打架了。任何人到了街上都能惹上打架。有打架的在那裏等著呢。”
42 鼓手似乎有點犯難了,作為異鄉人他既感到好奇,但又覺得人身安全有了危險。
43 “你說他名字叫啥?”他問。
44 “鬼見愁威爾遜,”他們齊聲回答道。
45 “他見人就殺嗎?你們怎麼辦?這種事常發生嗎?每個星期他就這樣四處發狂嗎?他能破門而入嗎?”
46 “不,他踢不破那門,”酒吧老板回答說。“他試過三次了。但是如果他來了,你最好就躺在地上,陌生人。他鐵定會朝門開槍的,子彈有可能射進來。”
47 打那時開始,鼓手就緊緊地盯著門看。雖然還不是時候讓他趴在地上,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側身貼到牆上。“他見人就殺嗎?”他又說。
48 男人們低聲地對這個問題嗤之以鼻。
49 “他出來就是開槍的,他出來就是找茬子的。拿他當實驗可吃不了好果子。”
50 “但這種情況下你們怎麼辦呢?你們怎麼辦?”
51 一個人回答說:“為什麼,他和傑克·波特——”
52 “可是,”其他人一齊打斷他,“傑克·波特在聖安東尼奧。”
53 “嗯,他是誰?他和這事有什麼關係?”
54 “哦,他是鎮上的警長。當他得知出了事,就出麵和鬼見愁幹仗。”
55 “哇!”鼓手擦了自己的眉毛,說道,“他幹得漂亮啊。”
56 他還想繼續打破砂鍋問到底,因為他越來越感到焦慮和困惑了。但是當他想多問時,這些人就不耐煩地看著他,讓他別弄出動靜。他們無聲而緊張地等待著。在房間的黑影裏,每當聽到街上傳來的動靜,他們眼睛就熠熠發光。一個人向酒吧老板做了三下手勢,後者就像鬼魂一般悄悄地走過去,遞給他一個酒杯和一瓶酒。這個人倒了一滿杯威士忌,無聲地將酒瓶放下。他一口就把威士忌吞了進去,然後又轉身衝著門,無聲無息,一動不動。鼓手看到酒吧老板不做聲地從吧台下拿出一把溫徹斯特步槍。後來他看見這個人衝他招手,於是他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57 “你最好和我一起待在吧台後麵。”
58 “不,謝謝了,”鼓手滿身是汗地說。“我還是待在這邊,到時可以從後門衝出去。”
59 拿瓶子的那個人於是做了一個友善但卻嚴厲的手勢。鼓手隻好服從地坐在箱子上,把腦袋低到吧台底下。當看見那些用鋅和銅製成的飾件時,他懸著的心總算有點放了下來,因為它們看上去有點像盔甲板。酒吧老板則舒舒服服地坐在旁邊的箱子上。
60 “你看,”他低聲說,“這兒的鬼見愁威爾遜可是個拿著槍的神人——完美的奇跡——當他打算要打仗時,我們就四下找洞鑽——這是很自然的。他可能是從前黑幫剩下的最後一個還在河這邊晃蕩的人了。他一喝醉酒就讓人膽寒。他清醒時還好——有點呆傻——連個蒼蠅都不傷害的——鎮上最善良的家夥。但是當他喝醉時——噢噢!”
61 又是一陣陣沉默。“我希望傑克·波特從聖安東尼奧回來了,”酒吧老板說。“他有次開槍打了威爾遜——打的腿——他遇到這事就會出馬,把這些混球收拾了。”
62 此時他們聽到遠處傳來了槍響,接著就是三聲撕心裂肺的哭號。它立刻讓這個漆黑沙龍裏的人們亂了分寸。有腳步移動的聲音。他們看著對方。“他來了,”他們說。
三
63 一個穿著栗色法蘭絨襯衣(買這種襯衣的都是為了裝飾,它們大多是由紐約東區那兒的猶太女人做出來的)的男人轉過一個拐角,走到黃天鎮的大街中間。此人兩手各拿著一把沉甸甸的藍黑色長左輪手槍。他常常大喊大叫,這些嘶喊穿過看似荒無人煙的村莊,厲聲飛上屋頂,那音量大得似乎已經不屬於普通人的聲音極限了。周圍的靜寂仿佛形成了一座墳墓的拱頂,壓在他的頭上。這些帶有極度挑戰意味的喊叫聲朝無聲的沉默之牆衝撞著。他靴子的紅頭上有鍍金的印記,這種樣式是新英格蘭山區的雪橇男孩在冬天所鍾愛的。
64 此人的臉上因為威士忌的緣故而麵紅耳赤,他的眼睛四下轉動,追蹤著那些靜止的門窗,渴望能打上一架。他走路那躡手躡腳的動靜就如同午夜的小貓。他好像想到了什麼,就咆哮著放出狠話。長左輪槍在他手裏就和草稈一樣輕飄,它們被輕快地上下把弄,各個手指的律動有時候就像音樂家的表演一般。他穿著的低領襯衣讓脖頸的血管一覽無餘;在激動的心情下,這些血管一時凸起,一時陷下。唯一的聲音就是他那些可怕的邀請。在這個小東西經過大街中央時,各幢房屋都不失風度地保持了冷靜。
65 沒有人接招——沒有人接招。這個男子朝天呼嘯,還是沒有任何動靜。他爆吼著,狂怒著,四下揮舞著他的手槍。
66 “疲倦紳士”沙龍的酒吧老板的那隻狗還不知道有大事要發生了。他隻是躺在主人門口打盹。看到這隻狗,這個男人停了下來,幽默地舉起了他的左輪手槍。看到有人,這隻狗跳了起來,斜著跑開,他腦袋耷拉著,一臉慍氣。男人喊了一嗓子,狗突然嚇得飛跑。當它快要進巷子時,突然傳來很大的一聲,什麼東西呼嘯著打到地麵上,正好落在狗前麵。狗尖叫了起來,害怕地轉過身子,沒命地朝另一個方向瘋跑。這時又是一聲呼嘯,它前麵的沙土被故意地打飛起來。狗被嚇傻了,轉過身,像牛欄裏的動物一樣逃竄。這個男的站在那裏笑了起來,把武器放在他屁股後那兒。
67 最後男子注意到了“疲倦紳士”沙龍那緊閉的大門。他走了過去,用一隻左輪手槍敲打著門,嚷嚷著要喝酒。
68 大門還是紋絲不動。他從道上撿來一點紙,用小刀把它釘到門架上。然後他輕蔑地背對著這個很受歡迎的去處,走到街道對麵,踩著腳跟輕快地打著轉,然後朝著這個紙片開槍。他打偏了,差了半英寸。他詛咒了一下自己,然後走開了。後來,他泰然自若地對著自己最親密的朋友的窗戶一頓猛射。這個男人在和這個鎮子遊戲。它就是他的玩具。
69 但是還是沒有人接招打架。老冤家傑克·波特的名字進入了他腦海裏。他認定,假如去波特家一頓亂射,把他引出來打一架,那一定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他朝著自己想去的方向走去,唱著阿帕契土著割下敵人頭皮時哼唱的音樂。
70 當他到地方時,波特家看上去和其他住宅一樣安靜。男子占據了一個戰略上有利的位置,咆哮著發出了挑戰。但是這房子對他的反應就如同一個巨大的石神。等了一會,男子又進一步咆哮著挑釁,中間還巧妙地夾雜著各種罵人的綽號。
71 此時的情形就是,一個人對著巋然不動的房子陷入了深深的暴怒。他對著它發脾氣,就好像冬天那風對著北方草原的木棚發動進攻一樣。在遠處聽來,這裏的熱鬧動靜就仿佛是有兩百個墨西哥人在打仗。當他迫不得已時,就停下來歇口氣,或者給手槍裝子彈。
四
72 波特和他的新娘羞怯地快步走著。有時他們還低聲地一起笑,滿臉害臊。
73 “下一個拐角,親愛的,”他最後說。
74 他們一起低頭往前走,那費勁的樣子就好像是頂著大風。他們轉過街角,當波特正要用手把剛映入眼簾的新家指給妻子看時,迎頭碰見了一個穿栗色襯衣的男子,此人正憤怒地給一支巨大的左輪手槍上膛。那一刹那,這個男子把槍丟到了地上,然後像閃電一般從皮套裏抽出另一支手槍。第二個武器指著的是新郎的胸膛。
75 沉默。波特的嘴仿佛變成了他舌頭的墳墓。他本能地立刻把手從女人那兒拽出來,然後把包丟在沙地上。至於新娘,她的臉已經變得和舊衣裳一樣蠟黃。她變成了恐怖儀式的奴隸,注視著這個鬼魅般的阿飛。
76 兩個男人麵對著麵,隔著三步的距離。拿槍的他微微地笑了,帶著一種不同的、安靜的殘忍。
77 “想偷襲我,”他說。“想偷襲我!”他眼睛變得越來越歹毒。當波特稍有動作時,此人就惡狠狠地把槍往前一頂。“別;你別動,傑克·波特。不要把手指放到槍上。不要動你的眼睫毛。是時候我和你了斷一下了,我要按自己的方式做這事,不要任何人插手。如果你不想有槍對著你,最好聽好我對你說的話。”
78 波特看著他的敵人。“我沒帶槍,鬼見愁,”他說。“說真的,我沒有。”他身子變得僵硬起來,但是在腦海中的某個地方,普爾曼式火車的情景又浮現了出來:那些帶圖案的海綠色天鵝絨,閃光的黃銅、白銀和玻璃,還有那像油麵一樣閃爍著黑色光澤的木頭——所有婚禮上的輝煌,那個新居的環境。“你知道有人打架我才會奉陪的,鬼見愁·威爾遜。但是我身上沒有槍。你要開槍就是自己一個人的事。”
79 他敵人的臉變成了青紫色。他走上前一步,把他的武器放到波特胸前來回甩動著。“你別告訴我你身上沒有槍,小崽子。別和我那樣撒謊。德克薩斯沒有一個人見過你沒帶槍的時候。別把我當小毛孩。”他眼裏燃燒著火苗,喉嚨裏就像裝了水泵一樣。
80 “我沒有把你當孩子,”波特回答道。他腳跟沒有往後挪動一寸。“我是把你當成一個該死的傻瓜。我告訴你我沒帶槍,我就是沒有。假如你要向我開槍,你最好現在就來。你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81 威爾遜使勁地想著,這讓他的怒氣稍微有點減弱。他平靜了一些。“假如你沒有帶槍,你為什麼不帶槍?”他譏笑道。“去主日學校了?”
82 “我沒有帶槍是因為我剛和妻子從聖安東尼奧回來。我結婚了,”波特說。“假如我知道會有像你這樣的蠢蛋在我帶妻子回家時四處晃蕩,我會帶槍的,你別忘記了。”
83 “結婚了!”鬼見愁說,完全沒反應過來。
84 “是,結婚了。我結婚了,”波特清楚地說道。
85 “結婚了?”鬼見愁說。他似乎剛剛才看到在另一個男人旁邊有個低垂著的、仿佛要溺斃的女人。“不!”他說。他就像一個生靈得到機會窺見了另一個世界。他往後退了一步,拿著槍的手臂垂到腰間。“就是這個女士?”他問道。
86 “是的,就是這個女士,”波特回答道。
87 又是一段沉默。
88 “好,”威爾遜最後慢慢地說,“現在就算一切都了結了。”
89 “你說結了就結了,鬼見愁。你知道我不是找麻煩的人。”波特拎起他的小提箱。
90 “好的,我就一筆勾銷了,傑克,”威爾遜說。他看著地麵。“結婚了!”他並不是騎士精神的傳人;隻是碰到這種陌生的情況,他就變成了舊草原地區的單純兒童。他把右邊的手槍撿起來,把兩個家夥放到槍套裏,然後走開了。他的雙腳在厚厚的沙地上拖出了煙囪形的印跡。
燒馬棚
威廉姆·福克納
1 治安官借了雜貨店坐堂問案,雜貨店裏有一股乳酪味。蜷縮著身子坐在人頭攢動的店堂後麵的釘子桶上的孩子,覺得不但聞到一股乳酪氣味,還聞到了別的味。他坐在那裏,看得見那一排排貨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罐頭,看上去都是矮墩墩、結結實實、神定氣足的樣子,他暗暗認過罐頭上貼的招牌紙,可不是認識招牌紙上的字,他半個大字也不認識,他認得的是那上麵畫的鮮紅的辣子烤肉和銀白色的彎彎的魚。他不但聞到了乳酪味,而且肚子裏似乎覺得還聞到了罐頭肉的味兒,這兩股味兒不時一陣陣送來,卻總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於是便剩下另一股老是縈回不散的味兒,不但有那麼一股味兒,而且還有那麼一種感覺,叫人感到有一點恐懼不安,而更多的則是傷心絕望,心口又跟從前一樣,覺得一腔熱血在往上衝。他看不見治安官當作公案的那張桌子,爸爸和爸爸的仇人就在那桌前站著呢。(他就是在那種絕望的心情下暗暗地想:那可是我們的仇人,是我們的!不光是他的,也是我的!他是我的爸爸啊!)雖然看不見他們,卻還聽得見他們說話,其實也隻能說聽得見他倆在說話,因為爸爸還沒有開過口。
2 “哈裏斯先生,那你有什麼證據呢?”
3 “我已經說過了。他的豬來吃我的玉米,第一次叫我逮住,我還給了他,可他那個柵欄根本關不住豬。我就對他說了,叫他防著點。第二次我把豬關在我的豬圈裏。他來領回去的時候,我還送他好大一捆鐵絲,讓他回去把豬圈補一補。第三次我隻好把豬留下來,代他喂養。我趕到他家裏一看,我給他的鐵絲根本原封不動地卷在筒子上,扔在院子裏。我對他說,他隻要付一塊錢飼養費就可以把豬領回去。那天黃昏就有個黑鬼拿了一塊錢,來把豬領走了。那個黑鬼我從來就沒見過。他說:‘他要我關照你,說是木頭幹草,一點就著。’我說:‘你說什麼?’那黑鬼說:‘他要我關照你的就是這麼一句話:木頭幹草,一點就著。’那天夜裏我的馬棚果然起了火,牲口是救出來了,可馬棚都燒光了。”
4 “那黑鬼在哪?你找著他沒有?”
5 “那黑鬼我之前從來沒見過,沒錯兒,我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
6 “這可不能算是證據。不能算證據,明白麼?”
7 “把那孩子叫來問問好了。他知道的。”孩子最初也隻當這是指他的哥哥,可是哈裏斯馬上又接著說:“不是他,是小的那個。是那個孩子。”蜷縮在後麵的孩子,看見他和那桌子之間的人堆裏立刻裂出一條縫來,兩邊兩排鐵板似的臉,道盡頭就是鬢發斑白戴眼鏡的治安官,沒帶硬領,一副寒酸樣,正在那裏招手叫他。孩子矮小的跟他的年紀很不相稱,可也跟他父親一樣矮小而結實,打了補丁的褪色的工裝褲穿在他身上都還嫌小,頭發根直立的棕發蓬鬆稀亂,灰色的眼睛怒氣衝衝,好像雷雨前的狂風。他看見招手叫他,頓時覺得光禿禿的腳板底下像是沒有了地板;他一步一步走過去時,那兩排一起扭過頭來看他的鐵板的臉分明似千斤重擔壓在他身上。他爸爸穿這體麵的黑外套(不是為了出庭聽審,是為了搬家),直挺挺地站在那裏,對他一眼也不瞅。那種要命的傷心絕望感又埂在心頭了,他心想:他是要我撒謊呢,這個謊我不能不撒了。
8 治安官問了:“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9 孩子低聲答道:“‘上校沙托裏斯’斯諾普斯”。
10 “啊?”治安官說,“大點聲。‘上校沙托裏斯’?在我們本地用沙托裏斯上校的名字做名字的人,我想總不能不說實話吧?”孩子沒有吭聲,心裏一個勁兒地想,仇人!仇人!眼裏一時竟什麼也看不見了,所以他沒瞧見那治安官的神色其實倒很和藹,也沒有聽出治安官是用不高興的口氣問這個叫哈裏斯的人的:“你要我問這個孩子?”不過這句話他倒是聽見了,隨後的幾秒鍾過的好慢,這擠滿人的小店堂裏除了緊張的悄聲呼吸以外,再沒有一絲聲息,他覺得就像抓住了一根葡萄藤的梢頭,像打秋千一樣往外一蕩,飛到了萬丈深淵的上空,就在蕩到最高點的時候,地心似乎霎時失去了引力,於是他就一直淩空掛在那裏,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11 “算了算了!”哈裏斯暴跳如雷,氣勢洶洶地說:“活見鬼!你打發他走吧。”於是孩子立即覺得那流體般的時間又在他腳下飛快流去,那乳酪味和罐頭肉味,那恐懼和絕望,那由來已久的熱血上湧的苦惱,又都紛至遝來,在一片紛紜之中還傳來了人聲:
12 “這個案子就這樣結了。我雖然不能判你的罪,斯諾普斯,但是我可以給你個勸告。你還是離開本地,以後不要再來了。”
13 爸爸第一次開了口,聲音冰冷而刺耳,平平板板,沒有一點輕重:“我是要搬走了。老實說有的地方我也真不想住下去,盡碰到一些……”接下去的話真粗俗惡毒的無法落筆,不過這話卻不是衝著哪一個說的。
14 “這就好。”治安官說,“天黑之前就趕著你的大車走吧。現在宣布,本案結案。”
15 爸爸轉身過來,於是孩子就跟著那硬邦邦的黑外套走去。爸爸雖然是個精悍個子,走路卻不太靈便,那是因為三十年前偷了匹馬逃跑時,腳後跟上吃過的南軍糾察隊的一顆槍彈。一轉眼他的麵前突然變成了兩個背影,原來他哥哥不知從哪兒的人堆裏鑽出來,哥哥也隻有爸爸那麼高,可體格要粗壯些,成天嚼那嚼不完的煙葉。他們走過了那兩排麵孔鐵板的人,出了店堂,穿過破落的前廊,跨下凹陷的台階,迎麵隻見一些小狗和不大的孩子踩在五月鬆軟的塵土裏。正當他走過時,聽見有個聲音悄悄地在罵:
16 “燒馬棚的!”
17 他猛地轉過身去,可眼睛又看不清東西了,隻覺得一團紅霧裏有一張臉,好似月亮,卻比滿月還大,那臉兒的主人卻比自己還要矮上一半,他就對準那張臉兒往紅霧裏撲去,雖然腦袋磕了個嘴啃泥,卻並沒有覺得挨打了,也並不害怕,就爬起來再縱身撲去,這次還是一拳也沒挨,也沒有嚐到血的滋味,等到再一骨碌爬起來,隻見那個孩子已經沒命地跑了,他拔腿追去,可爸爸的手卻一把把他拉回來了,那刺耳的冰冷的聲音在他頭頂上說:“去,到大車上去。”
18 大車停在大路對麵一片刺槐和桑樹叢中。他那兩個腰圓身粗的姐姐都是一副假日打扮,媽媽和姨媽則身著花布衣,頭戴遮陽帽,她們都早已上了大車,坐在家具雜物堆中。連孩子都記得,他們先後已經搬過十來次家了,搬來搬去的就隻剩下這些可憐巴巴的東西——舊爐子,破床破椅,嵌著貝殼的鍾,那鍾還是媽媽當年的嫁妝呢,也記不得從哪年哪月哪日起,就停在兩點十四分左右,再也不走了。媽媽這會兒正在淌眼淚,一瞧見孩子,趕緊用袖子抹了下臉,就要爬下車去。爸爸卻叫住她:“上去!”
19 “他弄破了,我得去打點水,給他洗一洗……”
20 他哥哥從人群中鑽出來,嚼著煙草。他和父親差不多高,但是要結實很多。
21 爸爸卻還是說:“回到車上去!”孩子爬過後擋板,也上了車。爸爸爬到趕車的座上,在哥哥身邊坐了下來,拿起去皮的柳條,朝瘦騾身上猛抽兩下,不過這倒不是他心裏有火,甚至也不是存心要折磨牲畜。這脾氣,正仿佛多少年後他的後代在開動汽車之前總要讓引擎拚命打上一陣空轉一樣,他總是一手揮鞭,一手勒住牲口。大車往前趕去,那個雜貨店,還有那一大堆板著麵孔的人,都給丟在後頭了,一會兒路拐了個彎,這些就全瞧不見了。孩子心想:永遠看不見了。他這該滿意了吧,他不是已經……想到這裏他馬上打住了,下麵的話他對自己都不敢說出口。媽媽的手按在他肩頭上了。
22 “疼嗎?”媽媽問。
23 “不,”他說,“不疼。甭管我。”
24 “看血都結塊了,你幹嘛不早點擦一擦呢?”
25 “等今晚上好好洗一洗吧。”他說,“甭管我了,放心好了。”
26 大車隻顧往前趕,他不知道他們要上哪裏去,他們從來沒人知道,誰也從來不問,因為大車走上一兩天、兩三天,總會來到個什麼地方,總有一所這樣那樣的房子等著他們。大概爸爸事先已經安排好了,要換個農莊種一茬莊稼,所以這才……想到這裏他又不得不打住了。爸爸總來這一套。不過,隻要事情有一半以上的把握,爸爸幹起事來潑辣而有主見,甚至還頗有魄力。這是很能讓陌生人心動的,仿佛他們見到了潛藏在他胸中的這股凶悍的猛勁,倒不覺得很可靠,而是覺得,這個人死死認定自己幹的事情絕錯不了,誰隻要跟他利益一致,準也可以得到些好處似的。
27 那夜他們露宿在一個小林子裏,那是一片櫟樹和山毛櫸,旁邊有一道清泉。夜裏還是很冷,他們就生了堆火擋擋寒氣,正好附近有一道柵欄,就偷了一根橫條,劈成幾段當柴燒——火堆不大,堆的很利落,簡直有點小家子氣,總之,那手法相當精明;爸爸的一貫作風就是隻燒這樣的小火堆,哪怕在滴水成冰的天氣裏也是這樣。到年紀大些以後,孩子也許就會注意到這一點,會想不通:火堆為什麼不能燒的大一點?爸爸這個人,不僅親眼見過打仗的破壞靡費,而且血液中天生有一種愛慷他人之慨的揮霍無度的本性,為什麼眼前有東西可燒卻不燒個痛快呢?他也許還會進而想到有這麼一個理由:在那四年工夫裏,爸爸老是牽了一群馬(爸爸稱之為繳獲的馬)藏在樹林裏,見人就躲(不管是穿藍的還是穿灰的),那小家子氣的火堆就是他賴以渡過漫漫長夜的活命果子。到年紀再大些之後,孩子也許就看出真正的原因來了:原來爸爸心底深處有那麼個動力的源泉,最愛的是火的力量,正像有人愛刀槍火藥的力量一樣,爸爸認為隻有靠獲得力量才能保持自身的完整,不然強撐著這口氣也是白白的活著,因此對火應當尊重,用火也應當謹慎。
28 不過現在他還想不到這一層,他隻覺得他從小到現在,看到的總是這麼小家子氣的一堆火。他隻管坐在火堆邊吃他的晚飯,爸爸來叫他時,他捧著個鐵盤子,已經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了,於是隻好又跟著那直挺挺的背影,隨著那生硬而嚴峻的顛顛簸簸的步子,上了高坡,來到了灑滿星光的大路上,一扭頭,隻見爸爸對著星空,看不見臉兒,也分不清薄厚——就是那麼一個一抹黑的剪影,穿著鐵甲似的大禮服(分明不是他自己定做的),像白鐵皮剪成的人形兒一樣扁扁的、死板板的,連聲音也像白鐵皮一樣,像白鐵皮一樣沒有熱度:
29 “你打算當場說了。你差一點就對他說了。”孩子沒應聲。爸爸在他腦袋邊上打了一巴掌,打得很重,不過卻並沒有生氣的意思,正如在雜貨店門口他把那兩頭騾子抽了兩鞭一樣,也正如他為了要打死一隻馬蠅,會隨手抄起一根棍子來往騾子身上打去一樣。爸爸接下去說的話,還是一點不懼怕,也一點沒冒火:“你快要長成大人了,你得學著點。你得學會愛惜自己的血,要不你就會落得滴血不剩,無血可流。今天早上那兩個人,還有堂上那一幫人,你看有哪一個會愛惜你?你難道不知道,他們就巴不得找個機會來幹我一下子,因為他們知道他們搞不過我。懂嗎?”孩子在二十年後倒是思量過這件事:“我那時要是說他們不過想搞清真相,主持公道,肯定得挨他的打。”不過當時他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哭。他就默默地站在那裏,爸爸說了:“問你,懂嗎?”
30 “懂了。”他小聲說,爸爸就轉過臉去。
31 “回去睡吧,明天我們就可以到了。”
32 第二天果然就到了,過午不久,搭車就停在一所沒有上過漆的雙開間小屋前,孩子今年十歲,十年來大車在這種模樣的小屋前就先後停過十多回,這回也還跟以前的那十多次一樣,是媽媽和姨媽下了車,把東西搬下來,兩個姐姐、爸爸和哥哥都一動不動。
33 “這屋子隻怕連豬也住不得呢。”一個姐姐說。
34 “怎麼住不得呢,你住著就喜歡了,保你不想再走了。”爸爸說,“別盡在椅子上坐著了,快幫你媽搬東西去。”
35 兩個姐姐都是大胖個兒,笨的像牛,爬下車來時,滿身的廉價絲帶飄拂成一片;一個從亂糟糟的車肚子裏掏出一盞破提燈來,另一個則抽出了一把舊笤帚。爸爸把韁繩交給大兒子,不大靈便地從車頭上爬了下來。“等他們卸完了,你就把牲口牽到馬棚裏去喂一喂。”說完他喊了一聲,孩子起初還以為那還是衝著哥哥說的呢:“跟我來。”
36 “叫我嗎?”孩子說。
37 “對,叫你!”爸爸說。
38 “阿伯納!”媽媽這是喊爸爸。爸爸停了腳步,回過頭去——那火性十足的日漸花白的濃眉下,筆直的射出兩道嚴厲的目光。
39 “從明天起人家就要做我八個月的主子了,我想我總得先去找他說句話。”
40 他們又返身順著大路走。要是在一個星期以前——應該說要是在昨晚以前——孩子一定會問帶他上哪兒去,可是現在他就不問了。在昨晚以前爸爸不是沒有打過它,可是從來沒有打了他還要說明白道理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後的沉靜而蠻橫的話聲,仿佛至今還在耳邊回響,給他的唯一啟示就是人小不濟事。他這點年紀實在無足輕重,索性再輕一些倒也可以遵命飛離人世,可偏偏飛又飛不起,說重又不重,不能在人世牢牢的站定腳跟,更談不上起而反抗,去扭轉人世間事情的發展了。
41 不一會兒他就看見了一片櫟杉間雜的小樹林,還有其他一些花開似錦的大樹小樹,宅子按說就在這種地方,不過現在還看不見。他們沿著一道爬滿忍冬和野薔薇的籬笆走去,來到一扇洞開的大門前,兩邊有兩道磚砌的門柱,他這才看見門後一彎車道的盡頭就是那座宅子。他一見就把爸爸忘了,也把心頭的恐怖和絕望全忘了,雖然後來又想起了爸爸(爸爸並沒有停下腳步),那恐怖和絕望的感覺卻再也不來了。因為,他們雖然也前後搬過十多次家,可是以前始終旅居在一個貧苦的地方,無論農莊、田地還是住宅,規模都不大,像眼前這樣一座宅第,他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大得真像個官府呢——他暗暗想著,心裏不覺頓時安定起來,感到一陣欣喜,這原因他是無法組織成言語的,他還太小,還說不上來。其實這原因就是:爸爸惹不了他們了。生活在這樣安寧而體麵的世界裏的人,他別想去碰一碰;在他們的麵前他隻是一隻嗡嗡的黃蜂,大不了把人蜇一下罷了。這個安寧而體麵的世界自有一股魔力,就算他想盡方法放上一把小小的火,這裏大大小小的馬棚牛棚也絕燒不掉一根毫毛……他又望了望那直挺挺的黑色的背影,看見那生硬而堅定的顛顛跛跛的步子,他這種安心而歡喜的感覺一時間又消失了。爸爸的身影並沒有因為到了這樣的宅第跟前顯得矮上了三分,因為他到哪兒也沒顯得高大過,倒是如今襯著這一派圓柱聳立的寧靜的背景,反而越發顯出了那種我自無動於衷的氣概,仿佛是懷著鐵石心腸從白鐵皮上剪下的一個人形兒,薄薄的一片,斜對著太陽的話簡直連個影子都不會有似的。孩子冷眼看著,發覺爸爸隻顧朝一個方向走去,腳下絕不肯有半點偏離,車道上拴過馬,有一堆新鮮馬糞,爸爸明明隻要挪一挪腳步,就可以讓過,可是他看見那隻不靈便的腳卻不偏不倚一腳踩在糞堆上。不過那種安心而歡喜的感覺過了片刻就又恢複了。他一路走去,簡直叫這宅第給迷上了,這麼一座宅第給他的話他也要的,不過沒有的話他也並不眼紅,並不傷心,更不會像前麵那一位那樣——他不知道前麵那個穿鐵甲般黑外套的人,卻是妒火中燒,真恨不得一口吞下肚去呢。孩子這時候的心情,可惜他也無法用語言來表達:或許爸爸也會感受到這股魔力呢。他賺錢幹的那號事情,可能也是身不由己,或許這一下就可以叫他改一改了。
42 他們穿過了門廊,現在他聽見父親那隻不靈便的腳像時鍾一樣一板一眼地一下下蹬在地板上,聲音跟身子的移動幅度一點也不相稱,這雪白的門也並沒有使爸爸的身影矮上三分,仿佛爸爸已經憋著一腔凶焰惡氣,把身子縮的不能再縮了,說什麼也不能再矮上一分一毫了——他不在乎頭上那寬邊黑帽已經癟了,不在乎身上那原是黑色的地道細呢外套已經磨得泛出綠綠的亮光,好像過冬的大蒼蠅一般,不在乎抬起臂膀就顯得袖管太大,也不在乎舉起手來就活像蜷曲的腳爪。門開得快極了,孩子知道那黑人一定早就在裏麵看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了。那是個黑老頭,花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身上穿一件亞麻布夾克,他一開門出來就用身子把門口堵住,說道:“白人,你把腳擦一擦再進來,少校現在沒在家。”
43 “滾開,黑鬼。”爸爸的口氣裏還是沒有一點熱度,說著把那黑人連人帶門往裏一推,帽子也沒摘就走進去了,孩子看見那隻不靈便的腳已經在門框邊上留下了腳印,看那機器一樣從容不迫的跛腳伸出,淺色的地毯上出現了一個個腳印,似乎壓在那腳上的分量(也就是一腳踩下去的分量)足有他體重的兩倍。那黑人不知在背後什麼地方狂喊:“蘿拉小姐!蘿拉小姐!”孩子看見這光潔優雅的一彎鋪毯樓梯,這頂上熠熠耀眼的枝形吊燈,這描金畫框的柔和光彩,早已被一股暖流淹沒了,隨著喊聲他聽見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也看見了這位小姐。像這樣的一位貴婦人,他恐怕也是從來沒有見過的:身上穿一件光亮柔滑的灰色長袍,領口繡著花邊,腰裏係著一條圍裙,卷起袖子,大概正在揉麵作糕餅,所以一邊拿毛巾擦著手上的生麵,一邊來到穿堂裏,可是一進來她的眼光卻不是看著爸爸,而是直盯著那淺色地毯上的一串足跡,一副神氣吃驚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44 “我攔他沒攔住。”那黑人急得直叫喚,“我叫他……”
45 “請你出去好不好?”貴婦人的聲音都發抖了。“德斯潘少校不在家,請你出去好不好?”
46 爸爸沒有再開過口。他也不再開口了,他對那貴婦人連一眼都沒有看。他就那樣戴著帽子,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隻見那鵝卵石色的眼睛上麵,兩撇灰白的濃眉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此刻他才謹慎了點,把屋子仔細打量了一番。然後他又同樣謹慎的轉過身來,孩子看見他以那條好腿作為支點,用那隻不靈便的腳費力的劃了個圓弧,這才轉了過來,在地毯上最後留下了一道長長淡淡的汙跡。爸爸對自己留下的腳印看也不看,他始終沒有低頭朝地毯上看過一眼。那黑人把門拉開了。他們剛剛跨出門去,後麵門就關上了,還傳來一聲女人歇斯底裏的號叫,卻聽不分明。爸爸走到了台階前停了一下,就著台階邊把靴子擦擦幹淨。到大門口他又停了下來,在那裏站了一會兒,一隻腳不靈便,站著也顯得硬僵僵的。他回頭望著那所宅第,說道:“雪白的,很漂亮,是不是?那是汗水澆成的,黑鬼的汗水澆成的。也許他嫌白得不夠,不太中意呢。也許他還想澆上點白人的汗水呢。”
47 兩個小時後,孩子在小屋後麵劈柴,媽媽、姨媽和兩個姐姐則在屋內生火做飯(他知道這準是媽媽和姨媽的活,那兩個大姑娘哪裏肯動手呢,離得這麼遠,還隔著垛牆,照樣還覺她倆那無聊的大聲聒噪散發出一股不可救藥的懶惰的氣息)。孩子正劈著木柴,忽然聽見了馬蹄聲,看見一匹極好的栗色母馬,馬上坐著個隻穿襯衣的人——他一看這人就明白了,果然立刻又看見後麵跟著一匹肥壯的紅棕色的拉車大馬,騎馬的年輕黑人腿前有一卷地毯。他看見前麵那人怒火直冒,臉漲得通紅,飛快的直馳而來,一下子就消失在屋前,爸爸和哥哥這會兒正好搬了兩張歪椅子在屋前歇著呢;才一眨眼的工夫,簡直連斧頭都還沒來得及放下,他就又聽見馬蹄聲起,眼看那匹栗色木馬從院子裏退了出去,又撒開四蹄疾馳如飛了。接著爸爸就大聲喊起一個姐姐的名字,一會兒這姐姐就拉住那卷地毯的一頭,一路拖著,從廚房門裏倒走出來,另一個姐姐跟在地毯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