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你要不肯抬,就去把洗衣鍋架起來。”前麵那個姐姐說。
49 “嗨,沙爾蒂!”後麵那個姐姐馬上喊道,“快把洗衣鍋架起來!”爸爸聞聲來到門口,如今他背後完全是一幅破落光景,跟剛才他麵前的一派富貴風流景象不可同日而語,不過這些反正都影響不了他。他肩後露出媽媽焦急的臉。
50 “快去抬起來。”爸爸說,兩個姐姐彎下腰去,一幅臃腫相,有氣無力;她們彎著腰,看去就像一塊其大無比的白布,係著一條條花裏胡哨的絲帶,飄成一片。
51 “我真要把塊地毯當成寶貝,大老遠的從法國弄來,我就決不會鋪在那種礙腳的地方,叫人家一進門就得踩上。”前麵那個姐姐說。她們終於把地毯抬起來了。
52 媽媽說:“阿伯納,讓我去弄吧。”
53 “你回去做飯,”爸爸說,“讓我來看看。”
54 孩子一邊劈木柴,一邊就這樣看了他們一下午,隻見地毯鋪平在地上的塵土裏,旁邊是泡沫翻滾的洗衣鍋,兩個姐姐老大不願意的懶洋洋的伏在地毯上,爸爸毫不容情的板著臉,時而盯著這個,時而盯著那個,盡管再也沒有吭聲,卻盯得很緊。孩子聞到了他們鍋裏那一股刺鼻的土堿液味兒,看見媽媽有一次來到門口,探頭朝他們那邊張望了一下,媽媽現在的神情已經不是焦急,更像是絕望了。他看見爸爸轉過身去,等他又掄起斧頭時,從眼角裏還瞟見爸爸打地上拾起一塊扁扁的碎石片兒,仔細看了看,又回到鍋邊,這一回媽媽說的竟是:“阿伯納,阿伯納,請別這麼幹。我求求你,阿伯納。”
55 他們吃冷飯的時候,地毯照舊搭在那兒,後來大家都去睡覺了,而地毯還是搭在那兒。兩間屋裏到處是橫七豎八的床鋪,沒有一點秩序,床鋪也沒有一定的主兒。一張床上睡著媽媽,待會兒爸爸也就睡在那裏。另一張床上睡的是哥哥,他和姨媽以及兩個姐姐則打地鋪睡在那裏。不過爸爸還沒有去睡。孩子臨睡前看見爸爸帶著那頂帽子,穿著那件辨不出薄厚的外套的刺眼的剪影正伏在地毯上,他依稀覺得自己朦朦朧朧的似乎還沒有合眼,那黑影卻已經矗立在他身邊了,背後的爐火差不多已經熄滅了,那隻不靈便的腳也來踢醒他了。“去牽頭騾子來。”爸爸說。
56 孩子牽了騾子來,看見爸爸站在黑洞洞的門框裏,卷攏的地毯扛在肩上。孩子說:“你不騎嗎?”
57 “不騎。把腳伸上來。”
58 孩子屈起膝蓋,讓爸爸用手托住,隻覺得一股驚人的強勁的力量緩緩的透體而入,帶他升騰而起,把他送到了那沒鞍的騾背上。(他記得他們過去也有過一副鞍,不過不記得那是何時何地的事了)。接著爸爸又同樣輕而易舉地抱起地毯往上一甩,一下子就送到了孩子的腿前。借著星光,他們又順著白天的老路走去,走過忍冬遍生、塵土滿地的大路,進了大門,沿著那黑坑道一般的車道,來到了上下一片漆黑的宅第跟前。孩子坐在騾子上,覺得那毛裏毛躁的地毯在大腿上一擦就不見了。
59 他低聲說:“要我幫忙麼?”爸爸沒有應聲,於是他又隻聽見那隻不靈便的腳一聲聲蹬著空蕩蕩的門廊,還是那樣不慌不忙卻又那樣刻板生硬,還是那樣勁頭大到簡直放肆的地步。孩子在黑地裏也看得出來,爸爸肩頭的地毯不是扔下去的,而是推下去的,地毯在牆角上一彈又落到了地板上,聲音大得真叫人不敢相信,好像打了個響雷,接著又是那腳步聲,從容不迫,響得出奇。宅子裏隨即亮起了一抹燈光,孩子坐在騾子上,內心緊張起來,呼吸倒還均勻平靜,就是快了一點。可是聽那腳步聲卻始終沒有加快節奏——腳步聲這時候已經從台階上下來了;一會兒孩子就看見爸爸到了眼前。
60 他低聲問:“你不騎上來嗎?這下兩個人都能騎了。”正說著,宅子裏的燈光有了動靜:先是一亮,隨即又暗了下去。他心想:那人下樓來了。他早已把騾子趕到下馬石前,一會兒爸爸就上來坐在他的背後,他把韁繩整理齊,疊起,朝騾子頸上一抽,可是牲口還沒有來得及撒開步,那瘦細而結實的胳膊已經從他身邊伸了出來,隻覺得那疤痕累累的結實的手把韁繩一拉,騾子立刻又慢慢兒走了。
61 天邊剛剛吐出火紅的霞光,他們就已經在地裏給騾子套犁了。這次那栗色母馬來到地裏,孩子可是一點響聲都沒有聽見,那騎馬人沒帶硬領,連帽子都沒帶,渾身直震,說話的聲音都發了抖,跟昨天大宅子裏那個女人一樣;爸爸正在扣軛棒,隻抬頭望了一眼,又彎腰去幹他的了,所以那個騎馬人是衝著他彎倒的背在說話:
62 “你可得放明白點,地毯已經叫你給弄壞了。這裏沒有人了嗎?連個女人都沒有嗎?……”他打住了,渾身還是震個不停,孩子隻顧看著他,哥哥這時候也從馬棚門裏探出了身來,嘴裏嚼著煙葉,慢悠悠的不斷眨巴著眼,顯然並不因為有什麼事顯得吃驚。“這張地毯值一百塊錢,可你自出娘胎起還不曾有過一百塊,你也永遠別想有一百塊,所以我要在你的收成裏扣二十蒲式耳玉米作為賠償。這一條要在契約裏補上去。回頭你到糧庫去,就簽個字,這雖然不能叫德斯潘太太消了氣,卻可以教訓教訓你,下次再上她的公館去,可要把腳擦幹淨點兒。”
63 說完他就走了,孩子看了看爸爸,爸爸還是一言不發,連頭也沒有再抬一下,他此刻是在那裏埋頭弄銷子,還要把軛棒套套結實。
64 孩子叫了聲:“爹!”爸爸望了他一眼——還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臉色,兩道濃眉下灰色的眼珠閃著冷冷的光。孩子突然快步向爸爸奔去,可又同樣突然的站住了。他嚷道:“你洗得也算用心了!他要是不喜歡這樣洗,上次幹嗎不說明白該怎麼洗呢?這二十蒲式耳玉米可不能賠給他!屁也不能賠給他!到時候收了莊稼都藏起來!我來守著好了……”
65 “我叫你把割草刀還跟那堆整理好的家夥放在一起,你去放好了嗎?”
66 “還沒有,爹。”他說。
67 “那麼快去放好。”
68 那是星期三的事。從這天起他就一個勁兒地幹活,不停的幹到周末;幹得了的活兒他幹,有些幹不了的活兒他也一樣幹,用不著逼著他,也用不著催促他,他幹得就是這樣勤奮;他這都是學的媽媽,不過他跟媽媽也有些不一樣:他幹的活,至少有一些是他喜歡的,比如他就喜歡拿那把小斧頭去劈木柴——這把小斧頭還是媽媽和姨媽掙了錢(也可能是從哪兒省了錢),買來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的。他跟兩位老太太一起(有一天下午連一個姐姐也來參加了),把豬圈和牛欄搭了起來,因為爸爸跟地主訂的文契裏也有養豬放牛這兩條。有一天下午,爸爸騎了一頭騾子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孩子看爸爸不在,就到地裏去幹活。
69 他們這一回使的是一把雙壁犁,他牽韁繩。他跟著拚足了勁的騾子在一旁走,破開的肥沃的黑土落在光腳背上,覺得又濕又涼,他心裏想:說不定這下倒可以徹底解決了。為了這麼一張地毯賠上二十蒲式耳,雖然好像有點難受,但是隻要他能從此改掉那個老脾氣,再也不像從前似的,花上二十蒲式耳說不定還劃得來呢。想著想著,不覺想入非非了,弄得哥哥隻好對他猛喝一聲,叫他當心騾子。他幻想連連:也許到時候一算賬,都抵了個精光,那就玩完了——什麼玉米,什麼地毯,幹脆來一把火!可怕啊!痛苦啊!簡直像被兩輛四掛大車兩邊綁住,兩頭一齊往外拉!——沒指望了!完蛋了,永遠永遠完蛋了!
70 轉眼到了星期六。他正在埋頭給騾子套犁,從騾肚子底下抬頭一看,隻見爸爸穿起了黑外套,戴上了帽子。爸爸說:“不要套犁,套車!”過了兩個鍾頭,爸爸和哥哥坐在車前,他坐在車廂裏,車子最後拐了個彎,他就看見了那飽經風雨的漆都沒上的雜貨店,牆上貼著些破破爛爛的香煙廣告和成藥廣告,廊下停著馬車,拴著坐騎。他跟在爸爸和哥哥的後麵,登上那踏出窪的台階,於是又遇上了那排看著不出聲的臉,中間又讓出一條道兒來讓他們爺仨走過。他看見木板桌後麵坐著的那個戴眼鏡的人,不說他們也知道那是位治安官;前麵還有一個人,就是他生平隻見過兩次,兩次都騎著快馬的那一個,這一回卻戴上了硬領,還打起了領帶,臉上的表情倒不是怒氣衝衝,而是驚奇得不敢相信,孩子不可能曉得,那人是不相信天下竟有這樣豈有此理的事:他的佃戶忽然敢來告他的狀。孩子擺出一副勢不兩立的神氣,狠狠地,得意地瞪了他一眼,走上前去,緊挨爸爸站著,衝治安官大聲嚷道:“他沒幹呀!他沒燒呀……”
71 “快回到大車上去。”爸爸說。
72 “燒?”治安官說:“你是說這張地毯已經燒啦?”
73 “誰說燒來著?”爸爸說,“快回大車上去。”可是孩子沒有去,他隻是退到店堂的後邊,這店堂也是和上次店堂一樣擠,今天更是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他隻好挨挨擠擠地站在一動不動的人群中間,聽著堂上的回答:
74 “那麼你認為要你拿二十蒲式耳玉米賠償地毯的損失,數目太大了點?”
75 “他把地毯拿來給我,要我把上麵的腳印洗掉。我就把腳印洗掉了,給他送了回去。”
76 “可是你給他送回去的地毯卻已經不是你踩上腳印以前的那個原樣了。”
77 爸爸一言不發,室內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響動,持續了足有半分鍾之久。唯一的聲息就是呼吸——聚精會神側耳靜聽的那種輕微而均勻的深長的呼吸。
78 “你拒絕回答嗎,斯諾普斯先生?”爸爸還是一聲不吭。“我就判你敗訴了,斯諾普斯先生。我裁定,德斯潘少校的地毯是你損壞的,應該由你負責賠償。不過根據你目前的狀況,要你賠償二十蒲式耳玉米似乎未免太苛刻了點。德斯潘少校說他這塊地毯值一百塊錢,到十月裏玉米的價格估計是五毛錢左右。我看,德斯潘少校的東西是過去買的,九十五塊錢的損失就由他承擔了吧,你的錢還沒有掙到手,那就讓你承擔五塊錢的損失。我裁定,到收獲的季節你應該在契約規定以外,另外從收成中提出十蒲式耳玉米繳付給德斯潘少校作為賠償。退堂!”
79 這堂官司總共沒審多少工夫,看看天色還是清早。孩子心想他們該回家了,也許該回去犁地了,因為莊稼人家早已都下了地,他們已經晚了。可爸爸並沒有上車,卻從大車後麵走了過去,隻是用手打個手勢,叫哥哥牽著大車跟在後麵,他自己就穿過大路,向對麵的鐵匠鋪走去。孩子緊跟著爸爸,追到爸爸身邊,抬頭衝著褪色的舊帽子底下那張泰然自若的嚴厲的臉,嘰嘰喳喳說:“十個蒲式耳也甭給他。連一個都不要給。咱們……”爸爸低頭瞥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還是若無其事,兩撇花白的眉毛亂蓬蓬的遮在冷靜的眼睛上,說話的聲氣簡直很和藹,很輕柔:
80 “是嗎?好吧,反正到十月裏再說吧。”
81 修修大車也要不了多久,無非有一兩根輻條要校校正,還有輪箍得緊一緊,等到輪箍弄好以後,就把大車趕到鐵匠鋪後麵的小水澗裏,讓車子就停在那兒。騾子不時把鼻子伸進水裏,孩子幹捧著韁繩坐在車前的座兒上,抬眼望著斜坡頂上那黑煙囪一般的打鐵棚裏,隻聽那鐵錘叮當,一聲聲不慌不忙,爸爸也就坐在那邊一個個豎起的柏樹墩子上,好不自在,時而說上兩句,時而聽人講講,一直到孩子拉著濕淋淋的大車從小澗裏出來,在鐵匠鋪門前停好,爸爸還是坐在那兒沒動。
82 “牽去拴在陰涼裏。”爸爸說。孩子拴好就回來了。原來爸爸同鐵匠,還有一個蹲在門口裏麵的人,正在那兒聊天,談莊稼,談牲口;孩子也就在這滿地發臭的塵土、蹄皮和鐵鏽之中蹲了下來,聽爸爸原原本本、慢慢悠悠的講他當年做職業馬販子時代的一段故事,那個時候連哥哥都還沒有出世呢。後來孩子走到雜貨店的那一頭,看見牆上有去年馬戲團的一張殘破的海報,那一匹匹棗紅大馬、那些蟬紗女郎和緊身衣女郎的驚險姿態和盤旋絕技,還有那紅鼻子白臉的醜角的鬼臉媚眼,正叫他默默的看得出神,不妨爸爸卻來到了他身邊,對他說:“該吃飯了。”
83 可是這天的飯卻不是回家吃的。他靠著臨街的牆,蹲在哥哥的旁邊,看爸爸從雜貨店裏出來,從一隻紙袋裏掏出一塊幹乳酪,小心翼翼地用小刀一分為三,又從紙袋裏掏出幾把餅幹,爺兒三個就蹲在廊下,一聲不響,慢慢地吃;吃完又到店裏,借隻長柄錫勺喝了點溫吞水,水裏有一股杉木桶的氣味,還有一股山毛櫸樹的氣味。喝了水還是沒回家。這次又到了一個養馬場上,隻看見一道高高的柵欄,柵欄上坐著人,柵欄外站著人,一匹又一匹的駿馬從柵欄裏牽出來,到大路上先是溜達溜達,然後就往來不絕的奔馳,就這樣慢條斯理地談著買馬和換馬的交易,一直談到太陽漸漸平西,而他們爺兒三個卻一直看著聽著,哥哥兩眼朦朧,嘴裏的煙草照例嚼個不停,爸爸不時對一些牲口評頭論足,可並不是說給誰聽的。
84 直到太陽下山以後,他們才到了家,在燈光下吃過了晚飯,孩子坐在門前的石階上,看夜幕終於完全罩上了。他正在聽夜鶯的啼叫和那一片蛙鼓,突然聽見了媽媽的聲音:“阿伯納!幹不得!幹不得!哎呀,天哪!天哪!阿伯納呀!”他急忙站起來扭頭一看,從門裏看見屋內燈光換過了,如今桌子上一隻瓶子的頸口裏點著一支蠟燭頭,爸爸依然帶著帽子穿著外套,顯得又正經又滑稽,仿佛是打扮得齊齊整整,好彬彬有禮的去行凶幹壞事似的;他把燈裏的油又重新倒進那儲油的五加侖火油桶裏,媽媽拚死拉住了他的胳膊,他隻好把燈遞到另一隻手裏,胳膊一甩,並不粗暴也並不凶悍,但是勁頭很猛,一下子就把她摔到了牆上,她張開雙手鋪在牆上,好容易才沒有倒下,嘴巴張得大大的,滿臉正是那種絕望、走投無路的神氣,跟她剛才的口氣完全是一個味兒。正在此時,爸爸看見孩子站在門口。
85 “到馬棚裏去把大車加油用的那罐油拿來。”爸爸說。孩子沒動,半晌才開得出口來。
86 “你……你要幹什麼……?”他嚷了起來。
87 “去把那罐油拿來。”爸爸說,“去!”
88 孩子終於挪動了腿,一到屋外就拔腿向馬棚跑去,敢情那老脾氣又來了,那古老的血液又湧上來了。這一腔古老的血,由不得他自己選擇,也不管他願意不願意,就硬是傳給了他;這一腔古老的血,早在傳到他身上之前就已經傳了那麼多世代——誰知道那是怎麼來的?是多少憤恨、殘忍、渴望,才哺育出了這樣的一腔血?孩子心想:我要是能一個勁兒往前跑就好了。我真巴不得能往前跑啊跑啊,再也不要回頭,再也不用去看他的臉。可是不行啊!不行啊!他提著生鏽的油罐奔回家,罐裏的油一路潑剌剌直響,一到屋裏,就聽見了媽媽的哭聲。他把油罐交給了爸爸,嚷著說:
89 “你連個黑鬼都不派去嗎?上次你至少還派了個黑鬼去啊!”
90 這一回爸爸沒有打他,可是比上回的巴掌來的更快的是隻爪子,爸爸的手剛小心翼翼地把油罐在桌子上放好,忽然就如一道電光衝他一閃,快的他根本都沒法看清,他還沒有看見爸爸的手離開罐子,爸爸的手已經抓住了他的襯衫後襟,一把抓得他腳跟都離了地。那衝他俯著的臉一股凶氣,寒峭逼人,那冷酷陰沉的聲音向他背後桌上靠著的哥哥說了一聲(哥哥還是像牛一樣,怪模怪樣的,左嚼右嚼,嚼個不停):
91 “把這罐油倒在油桶裏,你先走,我馬上就來。”
92 哥哥說:“最好還是把他綁在床架上。”
93 “叫你幹啥就幹啥。”爸爸說。話音剛落,孩子的身子就已經在動了,隻覺得那精瘦而強勁的手在他兩塊肩胛骨之間一把揪著襯衫,提著他幾乎腳不沾地的從外間到了裏間,擦過了擺開粗壯的大腿、對著沒火的爐子坐在椅子上的那兩個姐姐,直拖到媽媽和姨媽那裏。姨媽正摟著媽媽的肩頭,兩個人肩並肩坐在床上。
94 爸爸說了聲:“揪住他!”姨媽一驚,手就一動。爸爸說:“不叫你,倫妮,你把他揪住,你千萬要把他揪住。”媽媽抓住了孩子的手腕。“不行,要抓得牢一點。要是讓他跑了,你知道他要去幹啥?他要去那邊去!”說著把腦袋朝大路那頭一擺。“恐怕還是把他綁起來保險一點。”
95 “我就揪住他好了。”媽媽低聲說。
96 “那就交給你啦。”爸爸說完就走了,那不靈便的腳在地板上踩得很重,不緊不慢,好一陣才消失。
97 孩子就掙紮了起來。媽媽兩條胳膊把他緊緊抱住,他把媽媽的胳膊又是撞,又是扭。他知道,扭到頭來媽媽總弄不過他的。可是他沒有時間磨工夫了。他就嚷起來:“放我走!要不,傷著你我就不管了!”
98 “放他走!”姨媽說,“老實說,他就是不去我也要去呢!”
99 “我怎麼能這樣放他走啊?”媽媽哭喊著說,“沙爾蒂!沙爾蒂!別這樣!別這樣!來幫幫我啊!莉齊!”
100 突然他掙脫了,姨媽抓他也來不及了。他扭頭就跑,媽媽跌跌撞撞的追上去,膝頭一屈,撲倒在孩子的腳跟後麵,她向近旁的一個姐姐叫道:“抓住他,耐特!抓住他!”可是也來不及了,那個姐姐根本還沒有打算從椅子裏站起來,隻是把頭一轉,側過臉來,孩子就已經飛一般的過去了。在這一瞬間他隻覺得看見了一個其大無比的年輕婦女的臉盤兒,臉上竟沒有一點驚異之色,隻是流露出一種不大感興趣的神氣(兩個姐姐是雙胞胎,盡管這樣兩大堆肉占地大、分量重,一個人足可以抵家裏兩個人,可是此時此地兩姊妹竟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孩子一下子衝出了裏間,衝出了屋門,跑到了那灑滿星光、蒙著鬆軟的塵土、密密層層攀滿忍冬的大路上。他一路奔去,隻恨這腳下的淡白色帶子拉開得太慢,好容易才到了大門口,馬上一拐彎,氣急心慌的順著車道向那亮著燈光的大宅子奔去,向那亮著燈光的門奔去。他連門也不敲,就一頭闖了進去,抽抽搭搭得喘不過氣,半晌開不了口;他看見了那個穿亞麻布夾克的黑人吃驚的臉,也不知道那人是什麼時候出來的。
101 “德斯潘!”他氣喘籲籲地喊道,“我找……”話沒說完,他看見那個白人也從穿堂那一頭的一扇白門裏出來了。他就大叫:“馬棚!馬棚!”
102 “什麼?”那白人說,“馬棚?”
103 “對!”孩子叫道,“馬棚!”
104 “逮住他!”那白人大喝一聲。
105 可是這一回還是沒抓住他。那黑人倒是抓住了他的襯衫,可是襯衫袖子早已洗得發了脆,一拉就撕了下來。他又逃出了那扇門,又奔到車道上,事實上就是他衝著那白人嚷嚷的當兒也沒有停下過腳來。
106 他聽見那白人在背後喊道:“備馬!快給我備馬!”他起初想抄近路,穿花園,翻籬笆到大路上去,但是他不識花園的路徑,也不知道那掛滿藤蔓的籬笆究竟有多高,他不敢冒這個險。所以他還隻顧順著車道奔去,隻覺得血在奔騰,氣在上湧;一會兒就又到了大路上,不過他看不見路。他也聽不見聲音,那疾馳而來的母馬快要踩到他身上他才聽見,可他還是照舊朝前跑,仿佛他遭受苦難到了這樣危急的關頭,隻要再過片刻就自會叫他插翅高飛似的。他直挨到最後一秒鍾,才向邊上縱身一躍,跳到路旁長滿野草的排水溝裏,後麵的馬呼的一聲衝過,飛馳而去,映著這初夏的恬靜夜空,映著這滿天星鬥,還留下一個暴跳如雷的身影,轉眼就沒了。可是就在那人影馬影尚未消逝的當口,夜空裏像是突然狠狠地潑上了一攤墨汙,不斷向上擴大——那是不絕衝天而起的一團團濃煙,驚心動魄,卻又寂靜無聲,把天上的星星都抹掉了。孩子跳了起來,他連忙又爬到大路上,再撒腿奔去,他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可他還是一個勁兒向前奔,聽見了槍響也還是往前奔,一會兒又是兩聲槍響,他不知不覺地就停下來了,叫了兩聲:“爹!爹!”又不知不覺地奔了起來,他跌跌撞撞的,叫什麼東西絆了一跤,趕緊又連跑帶爬地從地上爬起來。起來後匆匆回頭望了下背後的火光,就又在看不見的樹木中間隻管奔去,一路氣喘籲籲,抽抽噎噎地喊著:“爸爸呀!爸爸呀!”
107 午夜時分,孩子坐在一座小山頂上。他不知道現在已是午夜,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多遠的地方。不過如今背後已經沒有火光了,如今他坐在這兒,背後是他好歹住了四天的家,前麵是一片黑沉沉的樹林子,他打算歇息歇息以後,就到這片樹林裏去。這小小的孩子,就抱著那少了袖子既薄又脆的襯衫縮成一團,在涼颼颼的黑暗裏抖個不停,如今那傷心絕望的心情已經不再夾雜著驚恐憂慮,光剩下一片傷心絕望了。他在心裏念叨:爸爸呀,我的爸爸呀!他突然叫出聲來:“他是好樣兒的!”這話他說出了聲,但是聲音不大,簡直大不過是耳語。“好樣兒的!到底打過仗!不愧是沙多裏斯上校的騎馬隊!”卻不知道那次打仗他爸爸其實根本不是一名士兵,隻能說是一名“好漢”,他爸爸根本不穿製服,根本不效忠於哪一個人、哪一支軍隊、哪一方政府,也根本不承認誰的權威;他爸爸去打仗的目的完全跟麥爾勃魯克一般無二,是為了獵取戰利品——繳獲敵人的也罷,自己打劫的也罷,反正在他看來都無所謂,壓根兒無所謂。
108 天上鬥轉星移,回頭天就要亮了,再過些時候太陽也要出來了,他也就覺得肚子餓了,不過那反正是明天的事了,現在他隻覺得好冷,好在走走就會不覺得冷的,他現在氣也不喘,所以就決定起來再往前走,到這時候他才發覺自己原來是打過盹了,因為他看出天馬上就要亮了,黑夜馬上就要過去了。他從夜鶯的啼聲中辨得出來。如今山下黑沉沉的樹林子到處是夜鶯的啼鳴,拉著調子,此起彼伏,接連不斷,讓位給晨鳥的時刻越來越近了,夜鶯的啼鳴也就越發一聲緊接著一聲。他就站起身來,他覺得身子有點兒發僵,不過那走走也就會好的,正像走走就可以不冷一樣。何況太陽也就要出來了。他就向山下走去,向那一片黑沉沉的樹林子裏走去,從樹林子裏不覺傳來一聲聲清脆的銀鈴般的夜鶯的啼叫——暮春之夜的這顆響亮的迫切的心,正在那裏急促的緊張的搏動。他連頭也不回地去了。
林中之死
舍伍德·安德森
一
1 她是一個老婦人,住在離我住的鎮上不遠的一個農場裏。鄉下和小鎮上的人們都看到這一類老婦人,可是沒有人對她們的事情知道得很多。這種老婦人到鎮上來的時候,趕著一匹筋疲力盡的老馬,或是手裏挎著個籃子步行。她也許喂著幾隻母雞,有幾個蛋賣點錢。她用籃子裝著雞蛋,拿到雜貨店裏賣掉,換回一些醃肉和豆子,再買上一兩磅糖和一些麵粉。
2 然後她會上肉鋪去要點喂狗的碎肉。也許她會花一毛或一毛五分錢,不過,她這樣做的時候,便會附帶要點別的什麼。從前,誰要牛肝,賣肉的就給誰。我們家裏就經常吃這些東西。有一次,我的一個哥哥從鎮上集市廣場附近的屠宰場裏弄來了整整一個牛肝,我們吃得都膩了。這些東西向來是不花一個子兒的。打那以後隻要一想起牛肝,我便隻覺得惡心。
3 那個農場老婦人得到了一點牛肝和熬湯的骨頭。她從不上誰家去,她要的東西一到手,便匆匆忙忙地趕回家去。對於她老邁的身軀來說,那些東西實在是太沉了一點。沒有誰願意讓她搭一下車。人們趕著車沿大路直奔而去,對這種老婦人他們從來不屑一顧。
4 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有一年夏天和秋天,我患了人們稱為風濕性關節炎的病。那時經常有這樣一個老婦人從我家門口路過到鎮上去。她很晚才背著個沉甸甸的口袋回家,身後總是跟著兩三隻瘦骨嶙峋的大狗。
5 這老婦人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她屬於那種幾乎不為人們所知的無名人物之列,然而她卻闖進了我的記憶。時隔多年後,我現在突然回憶起她以及和她發生過的一切,這便成了一個故事。她叫格蘭姆斯,和丈夫、兒子一同住在離城有四英裏遠的一條小溪邊沒有上過油漆的小屋裏。
6 丈夫和兒子都是無賴。雖然兒子才二十一歲,可已經蹲過一次監獄了。人們風傳她丈夫偷盜馬匹,販到外地去。時常,一匹馬不見了,她丈夫也跟著失蹤了。從來沒有人抓住過他。有一次,我在湯姆·懷特黑德的馬廄附近閑逛,這個人走來,坐在前門的長凳上。有兩三個人在場,可誰也不跟他搭腔。坐了幾分鍾,他便起身走了。臨走時,他轉過身來盯著那幾個人。他目露凶光。“好呀,我本想和你們友好,可你們竟連話都不跟我說一句。在這個鎮上,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是這樣。有朝一日,要是你們的一匹好馬不見了,嗯,那怪得著誰呢?”事實上他什麼都沒說。“我真想給你們的下巴來上一拳。”他的眼神裏透露出的大致是這個意思,我記得他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
7 她丈夫家裏從前是很有錢的,他叫傑克·格蘭姆斯。往昔的那一切現在都清晰地回想起來了。他父親約翰·格蘭姆斯,就在那村子剛剛建起來的時候開了個鋸木廠,賺了一筆錢。後來他學會了喝酒和追求女人,到死的時候,財產已經所剩無幾。
8 傑克把餘下的財產揮霍一空。不久那裏再也沒有什麼木材可伐,他的田地也幾乎全部賣光了。
9 麥收時節,六月裏的一天,他從自己幫工的德國農場主手裏搞到了老婆,她當時年紀輕輕,被嚇得要死。要知道,農場主對這個姑娘有意思。我猜想她是一個寄養在農場上的女幫工,農場主的老婆對她很不滿。當她丈夫不在的時候,她便拿這個女孩子出氣,而農場主的老婆不得不到城裏去采辦生活用品時,農場主便跟她囉嗦。她對年輕的傑克說她跟農場主並沒有發生什麼關係,然而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該相信這話。
10 傑克第一次跟她外出便輕而易舉地把她弄到了手。倘若那德國農場主不設法阻止他任意胡為的話,他也不會和她結婚的。一天晚上,他在打穀時,把她弄到小馬車上跟他一起溜達了一趟,接著第二個星期天的晚上,他又來找她了。
11 她設法不讓主人發現自己溜了出來。可她剛跨上馬車,主人便出來了。當時天剛黑,他突然跳到馬前,一把抓住韁繩,這時傑克舉起了自己的馬鞭。
12 他們倆真要打個明白了!那德國人是個粗暴的人,或許他已經顧不上自己的老婆知道不知道了。傑克揮動著馬鞭朝他臉上、肩膀上使勁地抽著,馬終於發性子了,他才不得不下車。
13 兩個男人大打出手,姑娘沒有看到。那馬撒開蹄子狂奔起來,一直跑了差不多一英裏地,姑娘才讓它站住,然後下來把馬拴在路旁的一棵樹上。(我真奇怪自己怎麼會知道得這麼詳細,一定是小時候聽小鎮上的人聊天才留下了這麼深的印象。)傑克把那德國佬製服後,找到了她。她在車上縮作一團,哭著,差點沒給嚇死。她向傑克講述了很多事情:那德國佬怎麼想占有她,有一次他怎麼把她逼進牲口棚,還有一次碰巧他們倆單獨待在屋裏,他把她的衣服從前麵給撕開,一直撕到肚子前。她說要不是他聽到他老婆從鎮上買東西回來趕著車進門的聲音,他那次可能就把她弄到手了。唔,她要把馬拴在牲口棚裏,那德國佬設法躲開他老婆躡手躡腳地溜到地裏去了。他跟那女孩子說要是她走漏了風聲,就把她弄死。她能怎麼樣呢?隻好撒謊說自己喂馬時,不小心把衣服扯破了。我現在記得她是一個寄養在農場上的幫工,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哪裏,或許她壓根兒就沒有父親。你知道我這話是什麼意思。
14 這種在農場上幫工的孩子常常受到虐待。他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其實就是奴仆。當時很少有孤兒院,他們被法定地寄養在別人家裏,好歹如何完全靠命運來決定。
二
15 她嫁給了傑克,生了一男一女,可女孩卻夭折了。
16 她固定下來喂養牲口,那便是她的工作。原先在德國人家裏時,她得給主人和他老婆燒茶做飯。主人的老婆是個壯壯實實的女人,臀部寬大,大多數時間都和她丈夫一道在地裏幹活。她是他們的廚子,同時還得喂牛喂豬,給馬上料,給雞撒食。那時她還年輕,一天的所有時間都在忙碌著喂這喂那。
17 嫁給傑克·格蘭姆斯後,她又不得不養活他。本來就生得瘦小的她,結婚三四年後生下了兩個孩子,瘦削的兩肩便垂下來了。
18 他們的小屋坐落在小溪旁荒廢了的鋸木廠邊,房子周圍傑克還養了一大群狗。他隻要不偷東摸西,便去販賣馬匹,他身邊老有一大群骨瘦如柴的劣馬,此外他還養著三四隻豬和一頭母牛。這些牲畜全都放養在老格蘭姆斯留下的那幾英畝地裏,傑克對這事很少關心。
19 為了一台脫粒機他欠了債,他經營了很多年,然而始終沒有掙到錢。人們都不信任他,他們認為一到天黑他會偷糧食。他不得不到老遠的地方找活幹,然而去外地開銷又很大。冬天他就打打獵,砍點柴到附近市鎮上賣幾個錢。兒子長大後,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他們一道喝得爛醉,爺倆回到家裏若是找不到吃的東西,老頭便在老婆的頭上狠狠地揍一下。她自己養了幾隻雞,於是隻得急急忙忙地殺上一隻。等雞殺完了,她進城時,就沒有雞蛋賣了,往後她該怎麼辦呢?
20 她一生都不得不盤算著該喂養點什麼。就說喂豬吧,等喂肥了,秋天就可以宰了。每回殺豬時,老頭子總是把一大半都拿到鎮上賣掉。要是老頭子不先下手,兒子可就下手了。有時爺倆為這事會幹上一架。每逢這種時候,老婦人便站在一旁瑟瑟發抖。
21 她養成了緘默的習慣,這已經無法改變了。她的樣子看上去變得老了,其實她還沒到四十。有時丈夫和兒子都不在家,他們去販馬、喝酒、打獵或是偷東西。每逢這種時候,老婦人便在房子和牲口棚外的空地附近走來走去,嘴裏喃喃自語地訴說著什麼。
22 她是怎麼飼養那些東西的呢?這倒是一個謎。狗需要吃食。牲口棚裏的草料也不夠。要是不給雞喂食,它們怎麼會下蛋呢?沒有雞蛋賣,她到鎮上去拿什麼換回支撐農場上的生活所需的東西呢?謝天謝地,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倒用不著養活自己的丈夫。他們結了婚,生下孩子以後,她就不再這麼做了。她不知道他究竟到什麼地方去遊蕩。有時候,他會一連幾個星期不回家。兒子成人後,爺倆便結伴遠出。
23 他們把家裏的一切都推給她去處理,然而她沒有錢。她誰也不認識,鎮上從沒有誰跟她說過話。冬天,她不得不自己去拾柴取暖,不得不設法弄一點點吃的來喂牲口。
24 棚裏的牲口餓得朝她直叫喚,那些狗也跟著她團團打轉。冬天雞很少下蛋,它們在牲口棚的角落裏擠成一團,而她呢,便一直在旁邊守候著。冬天,如果雞在棚裏下了蛋,你不及時拿到手的話,那很快就會給凍裂的。
25 時值隆冬,一天老婦人拿著幾個雞蛋,領著一群狗到鎮上去。快到三點了,她才動身。這時,外麵雪下得正緊。幾天來,她一直感到不太舒服。她衣服單薄,兩肩低垂,一路上喃喃自語。雞蛋裝在一條舊糧袋裏,都掩藏在口袋裏。盡管數量不太多,然而冬天雞蛋的價錢比往常貴。她可以用雞蛋換回一些鮮肉、醃肉、糖,或許還能弄到一點兒咖啡。說不定屠夫會給她些肝什麼的。
26 她來到鎮上,用雞蛋換東西時,那群狗便都躺在門外。事情倒很順利,她搞到了需要的東西,而且比她原來希望的還要多。接著她到肉鋪去,屠夫給了她一些肝和喂狗的碎肉。
27 好久以來,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和和氣氣地說話,她走進鋪子時,隻有賣肉的一人待在鋪子裏,他想到這病態的老婦人在這種天氣竟然還外出,心裏就不痛快。天氣冷得刺骨,下午停了一會兒的雪又紛紛揚揚地飄開了。賣肉的說了一些有關她丈夫和兒子的事,痛罵了他們一頓,他說話時老婦人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眼睛裏流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他說,如果她丈夫或她兒子想得到他放進她糧袋裏的肝和帶肉的骨頭的話,他情願讓他們餓死也一點兒不給。
28 餓死,啊!那些豬啊,狗啊,得喂食,人得吃飯呀!或許可以把那幾匹不值得喂養的馬賣掉,還有那頭三個月沒有一滴奶的可憐的奶牛。
29 馬啦,牛啦,豬啦,狗啦,還有人啦。
三
30 如果辦得到,老婦人得趕在天黑以前回去。那群狗一麵跟著她,一麵嗅著她背上那個沉重的糧袋。她走到鎮邊,在一道柵欄前停了下來,然後從衣袋裏掏出一根事先預備好的繩子,把背上的口袋係牢,這樣背起來就方便一點。她兩臂酸疼,要越過這道柵欄真不容易,她在雪地上摔了一跤,那群狗歡天喜地地蹦來蹦去。她不得不掙紮著站了起來,不過總算跨過了這道柵欄。跨過柵欄的目的是想走那條越過小山、穿過叢林的近道。她本該沿著大路走的,但那樣卻要多走一英裏多路,她擔心自己走不動。再說,牲口還等著她去喂料呢。料草不多了,穀包也快完了。說不定她丈夫和兒子歸來時會帶點兒回來。他們趕著格蘭姆斯家惟一的那輛由一匹東倒西歪的馬拉的破車出去了,車後還用韁繩係著兩匹東倒西歪的馬。父子倆出去販馬,可能的話,便弄幾個錢。他們可能喝得醉醺醺地回來,他們回來時,家裏有點兒吃的,就會太平無事。
31 兒子跟十五英裏以外縣城裏的一個女人有關係。那可是一個相當粗野、難惹的女人。夏天裏有一次,兒子把她帶到家裏來,兩人老是不停地喝酒。傑克·格蘭姆斯不在家,兒子和那個女人把老婦人當成奴仆一樣使喚。她已經習以為常了,一點兒都不計較。不管出什麼事,她也會不吭聲的。她的日子就是這麼挨過來的。做姑娘時,在德國人家裏她就是這樣的,嫁給傑克後就更不用說了。那次她兒子把那個女人帶到家裏待了整整一夜,兩人像夫妻似的睡在一起。老婦人對這倒不覺得驚訝,至少不怎麼驚訝。驚訝,那已經是她年輕時的事了,現在再也不會了。
32 她背著糧袋,艱難地走過一片開闊的田野,踩著厚厚的雪,走進了那片叢林。
33 那裏有一條小路,可是很難走。山頂那邊,叢林最茂密的那一帶,有一塊林間空地。從前有人打算在那裏蓋幢房子嗎?空地的麵積和城裏建幢樓房的麵積差不多,可以容下一幢房子和一個花園。路就沿著空地的邊緣而過,老太婆走到那裏,便坐在一棵樹下歇息。
34 這可幹了一件傻事。她坐穩當了,糧袋靠著樹幹,這樣倒挺舒服的,可她怎麼再站起來呢?她焦急了一陣,然後平靜地閉上了雙眼。
35 她一定是睡著了一會。全身都被凍僵後,那就不會感到寒冷了。下午天氣比早晨暖和了一點兒,然而雪卻愈積愈厚。不一會,天放晴了,月亮也跟著升了起來。
36 跟著格蘭姆斯老太婆進城的狗有四隻,全都是長腿狗。傑克·格蘭姆斯和他兒子那號人隻養得出這種狗,盡管他們對狗又是打又是踢,可它們仍不願離去。為了不致挨餓,這些狗不得不花很大的勁兒,自己找吃的。當老婦人靠在空地邊緣的樹上睡著的時候,它們又幹開了。它們在叢林和周圍的田野裏追逐著野兔,在跑來跑去的當兒,它們遇到了其他三隻農場上的狗。
37 折騰了一陣後,這些狗又都回到林間空地上來了。它們被什麼東西刺激得興奮起來,這樣的月夜,寒冷而晴朗,對狗產生了影響。它們從前是狼,冬夜裏成群結隊地在樹林裏跑來跑去,那時候遺傳下來的某種古老的天性,現在又在它們身體內恢複了。
38 這群狗逮住了兩三隻兔子,暫時解決了它們的饑餓。它們在老婦人麵前的那塊空地上圍成圓圈,奔跑嬉戲起來。它們一圈接一圈地跑著,每隻狗的鼻子對著前麵的狗的尾巴。在這樣一片空地上,在覆蓋著白雪的樹上,在這刮風的月夜裏,這群悄無聲息在軟軟的雪地上圍成圓圈奔跑著的狗,構成了一副奇異的圖畫。它們沒有發出一點聲響,隻是繞著圈子不停地奔跑。
39 老婦人臨死前或許目睹了這個場麵。她可能醒過一兩次,她那昏花的老眼看到了這個奇怪的景象。
40 現在她再也不會感到那麼冷了,隻是覺得昏昏欲睡。她的生命拖了好久。也許她神誌不清了。她或許夢見了自己在德國人家裏度過了少女時代,夢見了在那以前,母親匆匆離她而去以前的那段童年歲月。
41 她的夢不可能十分愉快,她這一生沒有多少開心的事情。不時有一隻格蘭姆斯家的狗離開圈子跑過來,站在她麵前。它把臉貼近老婦人的臉,血紅的舌頭伸了過來。
42 狗的奔跑可能是一種死亡的儀式。或許黑夜以及奔跑在狗身上喚醒了狼的本性,它們感到了某種恐懼。
43 “我們現在不再是狼了,我們是狗,是人的奴仆,活下去呀,人!要是人死了,我們又會變成狼的。”
44 當一隻狗跑到老婦人靠樹坐著的那地方去,把鼻子貼近她的臉龐時,它似乎感到滿意了,才回到夥伴那裏去奔跑。那天黃昏,在她斷氣以前,格蘭姆斯家的狗不時地這樣做著。我是長大以後才知道這一切的,因為在另外一個冬夜,在伊利諾斯的森林裏,我看到一群狗做著同樣的動作。那些狗在等我死,正像我是個小孩子時,那個冬夜格蘭姆斯家的狗等待著老婦人死去一樣,不過那時候我還年輕,從來也沒想到過死。
45 那老婦人安穩、平靜地死了。當有條狗走到她麵前發現她死了時,所有的狗都停止了奔跑。
46 它們把她團團圍了起來。
47 哎,她如今不在了,她活著的時候喂格蘭姆斯家的這些狗,現在怎麼辦呢?
48 她背上那個口袋裏裝著賣肉的給她的那塊醃肉、肝、喂狗的碎肉和熬湯的骨頭。鎮上賣肉的出於一時的憐憫把她的糧袋裝得沉甸甸的,這一大堆東西成了老婦人的負擔。
49 現在這一大堆給狗了。
四
50 格蘭姆斯家的一條狗突然從同伴中跳出來,咬著老婦人背上的口袋。倘若這些狗真是狼的話,那麼那一隻就是領頭的,無論它做什麼,其他的便跟著幹。
51 它們全都用牙咬住老婦人用繩子係在背上的口袋。
52 它們把屍體拖到空地上,襤褸的衣服一下便從肩上給撕了下來。一兩天後,當屍體被人找到時,衣服被撕到了下半身,然而狗卻沒碰她的屍體。它們隻是吃光了糧袋裏的肉。人們尋到屍體時,她已經完全給凍僵了,狹窄的雙肩和纖細的身材,看上去仿佛是一個標致的少女。
53 當我是孩子的時候,這樣的事就發生在中西部的鎮上和鎮附近的農場上。一個出來打野兔的獵人發現了老婦人的屍體,他沒有碰它一下。那覆蓋著積雪的小小的空地上狗踏出的圓圈,那死一般沉寂的叢林,以及狗想把糧袋拉走或撕開時挪動她的屍體留下的痕跡,使他驚恐萬狀,他急急忙忙地趕到鎮上去。
54 天幾乎黑下來了,我和在鎮裏當報童的哥哥在大街上走著,他正在把下午的報紙分送到各家店裏去。
55 獵人走進雜貨店講了他看到的事,然後他又走進五金店和藥店把這事告訴其他人。男人們開始在路旁聚集起來,接著他們動身沿大路朝叢林走去。
56 我哥哥本應去送報紙的,可他卻擱下不幹了。大家都往叢林裏去,殯殮人員和鎮上的法官也在內。有幾個人套上大車趕到大路和小路分開的地方,然後走進叢林,但是馬掌打得不好,那些馬在很滑的路上老是打滑,結果不比我們步行的先到。
57 鎮上的法官是一個大塊頭,一條腿在南北戰爭時受過傷。他拄著一根笨重的拐杖,沿路一瘸一拐走得挺快。我和哥哥緊跟著他,在我們前進的途中,又有其他的男人和孩子參加到人群裏來。
58 來到老婦人離開大路的那個地方,天已經黑了,不過月亮升起來了。法官認為可能是凶殺,他不斷向獵人問這問那。獵人肩上挎著槍,身後跟著一條狗,不停地向前趕路。打兔子的人難得有機會這樣引人注目。這次他可是大出風頭了,竟能帶著包括法官在內的一大隊人。“我沒發現什麼傷痕。她是個漂亮的年輕姑娘。臉埋在雪地裏。啊,不,我不認識她。”事實上,獵人連屍體都沒有仔細看一下。他被嚇壞了。這女人可能是被人殺害的,說不定有人從樹後跳出來幹掉了她。在傍晚的叢林裏,寂靜無聲,樹枝光禿禿的,地上鋪滿了白雪,使你整個身心都會感到異樣的恐懼。要是附近發生了什麼稀奇古怪、不可思議的事,那你頭一個念頭便是盡快從這裏逃走。
59 男人和孩子們跟著法官和獵人來到老婦人先前穿過田野的那個地方,再走上個山坡,便到那片叢林了。
60 我哥哥和我一直默不作聲,他挎在肩上的背包裏放著他那捆報紙。他回到鎮上後,得把報紙送完,才能回家吃飯。如果我跟他一道去,毫無疑問他是斷定我應該跟他去的,這樣一來,我們兩人都會很晚回家。母親或是大姐就不得不為我們把晚飯熱一下。
61 唔,我們會有新聞講給別人聽。小孩子難得碰上這樣的機會。獵人走進雜貨店時,剛好我們也進去,他是個鄉下佬。我們誰也不認識他。
62 這會兒,這群男人和孩子們已經來到林間的空地上,在這樣的冬天的夜晚,天黑得很快,然而那一輪滿月卻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我和哥哥就站在老婦人死去的那棵樹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