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喬萬尼先生!停下,年輕的朋友!”他叫道,“把我忘記了麼?要是我像你變化這麼大,倒真得被人給忘掉啦。”
41 原來是巴格裏奧尼。自從頭回見麵,喬萬尼就一直躲著他,唯恐聰明的教授洞察自己心底的秘密。努力恢複鎮定,他從內心世界狂亂地瞪著身外的這個人,說話做夢似的。
42 “不錯,我是喬萬尼·古斯康提。您是皮埃特羅·巴格裏奧尼教授。現在放我過去!”
43 “還不成,還不成,喬萬尼·古斯康提先生,”教授微笑著,同時認真細看著這位青年。“什麼!我和你父親不是從小就一起長大麼?而他兒子在帕多瓦古老的大街上,就像陌生人一樣和我擦身而過?站著別動,喬萬尼先生。分手前咱們還有幾句話要說。”
44 “那就快點兒,尊敬的教授,快點兒吧,”喬萬尼十分焦躁,“閣下沒見我有急事麼?”
45 正說著,沿街走來一個黑衣人,彎腰弓背,步履維艱,好像身體很差。此人滿麵病容,氣色萎黃,但卻洋溢著敏銳活躍的智慧,使旁觀者易於忽視他的病體,而隻注意他了不起的精力。路過時,此人與巴格裏奧尼冷淡疏遠地互致問候,卻對喬萬尼投以專注的目光,像是要把小夥子內心值得注意的一切看個一清二楚。然而,這目光又特別寧靜,仿佛對這個青年人並沒興趣,注意的隻是一個研究目標而已。
46 “是拉帕西尼大夫!”陌生人走過之後,教授小聲道。“以前他沒見過你麼?”
47 “沒見過。”喬萬尼一聽這名字便一驚。
48 “他見過你!一定見過你!”巴格裏奧尼慌忙道,“出於某種原因,這位科學家已在研究你了,就跟他彎腰盯著小鳥、老鼠或蝴蝶時一模一樣,滿臉冷光,這些小動物都是他用花香薰死的。他那神情與大自然同樣深奧,卻毫無大自然愛的溫暖。喬萬尼先生,我願用生命來打賭,你已成為拉帕西尼的實驗對象!”
49 “你在捉弄人吧?”喬萬尼激動了。“教授先生,想把我當實驗品可沒那麼容易。”
50 “別激動!別激動嘛!”教授泰然處之,“聽我說,可憐的喬萬尼,拉帕西尼對你產生了科學的興趣,你已落入魔掌啦!還有貝阿特麗絲小姐——這出神秘劇中,她將扮演什麼角色?”
51 可是喬萬尼受不了巴格裏奧尼的固執,拔腿就跑。教授一把沒拉住,給他跑遠了,隻好望著他背影直搖頭。
52 “這可不行,”巴格裏奧尼對自己說,“這小夥子是我老朋友的兒子,絕不能讓他受到任何傷害。醫學的奧秘能夠保護他。何況拉帕西尼也欺人太甚,竟想從我手裏奪走這小夥子,去做那種可怕的實驗,我看就是這麼回事。還有他女兒!此事得留神。說不定,學問高深的拉帕西尼,你做夢也想不到,我會讓你的實驗竹籃打水一場空!”
53 這時,喬萬尼拐彎抹角,總算回到寓所門前。進門時碰上老麗莎貝塔,滿臉堆笑,當然是想套近乎,可是白搭。青年激動的心情漸漸平靜,化作一片茫然。眼睜睜麵對這張皺紋密布的麵孔擠出的笑容卻視而不見,老太婆隻好一把抓住他的鬥篷。
54 “先生!先生!”她小聲喚道,依舊滿臉堆笑,活像一隻年深月久,顏色發黑,怪模怪樣的木雕。“聽著,先生!那花園有一道人家不知道的門!”
55 “你說什麼?”喬萬尼忙轉過身,仿佛無生命的東西突然生機勃勃。“能進拉帕西尼大夫花園的門嗎?”
56 “噓!噓!別這麼大聲!”麗莎貝塔一麵小聲說,一麵捂住喬萬尼的嘴。“沒錯兒,能進尊敬的大夫家的花園,那兒你能見到他所有的漂亮花草。帕多瓦城裏多少小夥子為了進去瞧瞧那些花兒,金子都願意掏呢。”
57 喬萬尼往她手裏放塊金幣。
58 “帶路吧。”他說。
59 或許是巴格裏奧尼的談話令他心生疑竇,說不定老太婆的介入與某種陰謀有關。不管這陰謀目的何在,據教授的猜度,拉帕西尼大夫正想將他卷進去哩。不過疑慮雖令人不安,卻不足以阻擋他行動。一知道有機會接近貝阿特麗絲,喬萬尼就覺得這麼做是他生命的需要。她是天使還是妖魔都無關緊要,他已無法挽回地進入了她的世界,隻能順其自然被席卷而去,進入愈來愈小的圈子,朝向他不打算揣測的結果。怪的是,他又突然感到懷疑,自己這種強烈興趣是否純屬虛妄,果真那麼按捺不住,非把自己拋入無法預測的處境麼?是否純屬年輕氣盛心血來潮,與感情聯係極少或毫不相幹?
60 他停下腳,猶豫不決,半轉回身,但又接著往前走。幹癟老太婆帶著他走過好幾條陰暗的過道,終於打開一扇門。門開處,滿目蔥蘢,樹影婆娑,斑駁的陽光閃爍其間。喬萬尼走上前費力穿過藤蔓纏繞的隱蔽入口,來到他自己的窗下,站在拉帕西尼大夫花園的空地上。
61 事情往往如此,不可能的事偏偏發生,夢想的迷霧凝聚為可以捉摸的現實,我們卻發現自己平平靜靜甚至安之若素,原以為這種情況會使自己欣喜若狂或痛苦萬分的啊!命運就愛這樣捉弄人,激情自行其是,不請自來。但時機成熟,需要它上場時,卻懶洋洋躊躇不前,喬萬尼眼下正是如此。日複一日,他熱血沸騰,心跳加快,企盼與貝阿特麗絲相見,凝眸相守,就在這園中,沐浴她東方朝陽般的美麗光彩,從她的凝視中了解他自己的生命之謎。然而此刻心情卻不合時宜地靜如止水。他環顧四周,想看看貝阿特麗絲或她父親在不在,結果發現隻有他獨自一人,就開始用挑剔的眼光觀賞眼前的植物。
62 它們全都不盡人意。鮮豔華麗,熱烈搶眼,甚至不自然。好比迷路者在林中遊蕩,碰到的每棵矮樹都讓他心驚肉跳,因為它們全都形象狂野,就像一張張鬼臉從亂木叢中探出頭來,虎視眈眈。有那麼幾棵還會令神經脆弱者大吃一驚。它們矯揉造作,像是好幾種植物雜交而成,已不再是上帝的造物,而是人類墮落幻想的邪惡後代,趾高氣揚,惡意地嘲笑著美,大概是園丁實驗的結果。也有一兩株由原本十分可愛的植物混合而成的可疑不祥的雜種,使整座園子別具一格。總而言之,喬萬尼在眾多植物中認出了兩三種他所熟知的毒草。正想得出神,忽聽絲綢衣裙沙沙作響,轉臉一看,貝阿特麗絲出現在雕花拱門下麵。
63 喬萬尼來不及思忖該持何種態度,是為擅闖花園道歉,還是假定自己的到來至少得到了拉帕西尼醫生或他女兒的默許,即使並非出於他們的意願。但一看貝阿特麗絲的神情,他心頭一鬆,雖說何人幫他進入花園的問題仍令人忐忑不安。小姐輕盈地走下小徑,在破敗的噴泉邊與他相遇。她有些詫異,但臉上洋溢著純真善良的愉悅。
64 “您對鮮花品味很高,先生,”貝阿特麗絲莞爾一笑,暗指喬萬尼從窗口拋下的花束,“難怪我父親的奇花異草把您吸引了來,就近觀賞。他要在這兒,會告訴您好多這些花草習性方麵既新鮮又有趣的事兒。他畢生都從事這種研究,這園子就是他的世界。”
65 “還有您,小姐,”喬萬尼道,“假若名不虛傳——您同樣精通這些鮮花,這些奇香的功效。要是您肯屈尊指點,我一定比就教於拉帕西尼先生學得更好。”
66 “有這種閑話麼?”貝阿特麗絲銀鈴般歡快地笑了,“人家說我精通我父親的植物學!真是笑話!不,雖說我在這些花草中長大,但隻了解它們的顏色和香味而已。有時我甚至連這點兒知識也不想要。這兒有許多花讓我一見就害怕,就厭惡。它們並非不好看。不過,先生,請別相信這些關於我學識的傳言。關於我,除了你親眼所見,什麼也別相信。”
67 “那我親眼所見就必須全都相信嗎?”喬萬尼含沙射影地問,想起令他戰栗的那幾幕情景。“不,小姐,您對我的要求太少啦。應當吩咐我隻相信您的金口玉言。”
68 貝阿特麗絲顯然明白他言下之意,臉上泛起一股紅潮。但她正視喬萬尼的眼睛,對他不安猜疑的目光,報以女王般的高傲。
69 “那我就吩咐您,先生,”她回答,“忘掉一切對我的猜想。就算外表感覺真實,本質仍可能虛假。但你可以相信,貝阿特麗絲說的話句句發自內心深處。”
70 她臉龐奕奕生輝,似真理的光芒照亮了喬萬尼的意識。不過,她說話時,四周散發出陣陣芳香,馥鬱濃烈,即使稍縱即逝,也使青年生出無法形容的恐懼,幾乎不敢吸入體內。也許是花香吧?也許小姐的話真的句句發自內心,才具有奇異的芬芳?喬萬尼一陣暈眩,但很快又恢複過來。他仿佛從這位美麗姑娘的雙眸中看到了她透明的靈魂,不再懷疑,不再恐懼。
71 貝阿特麗絲的激奮平息,快活起來,好比孤島上的一位寂寞少女,遇到了來自文明世界的旅人,為能與青年交談而由衷歡喜。顯然,這座小小的花園便是她的全部生活天地。她時而談論日光或夏雲這類瑣事,時而問及城裏人的生活,喬萬尼遠方的家,友人,母親,——這類問題表明她與世隔絕,對不同的時尚與生活方式一無所知,使喬萬尼感到像麵對一個稚氣十足的孩子。她的靈魂宛若清泉乍湧,初浴陽光,對映照於自己懷中的大地與天空驚異不止。深深的泉源也噴湧思想,珠瑩玉翠的想象,一如鑽石與寶石伴隨清澈的水珠,一串串奔流不止。青年不時暗暗詫異,自己竟能與這令他魂牽夢繞的妙人兒並肩而行。而對她曾經那麼恐懼害怕,還親眼目睹過她那些可怕的稟賦——如今卻兄弟般與她侃侃而談,還發現她這般可人心意,少女味兒十足。但這些念頭似過眼煙雲,她個性的力量太真實,很快就會顯露分明。
72 漫無邊際地聊著,他們信步穿過花園,拐過曲徑,又來到坍圮的噴泉邊。泉邊便是那株堂皇的灌木,繁花競放,溢光流彩,樹下奇香陣陣。喬萬尼覺出它與貝阿特麗絲的氣息完全相同,隻是濃烈得無法相比。喬萬尼發現她一看到這棵樹,就按住胸口,仿佛她的心忽然痛苦地狂跳不已。
73 “平生頭一次,”她喃喃地對那株樹說道,“把你給忘了。”
74 “想起來了,小姐,”喬萬尼說,“您曾經許諾過要賞給我一朵這樣活寶石似的鮮花,因為我曾鬥膽將一束花拋在您腳下。現在請允許我摘下一朵,好紀念咱們這次的會麵吧。”
75 他向前一步,把手朝那棵樹伸去。但貝阿特麗絲一個箭步衝上來,發出一聲尖叫,利刃般穿透了他的心。她抓住他的手,用盡窈窕身量的全部力氣把它拽了回來。喬萬尼感到她的接觸使人渾身戰栗。
76 “別碰它!”她痛苦不安地叫道,“千萬別碰它!會要了你的命!”
77 說完她掩麵跑開,消失在雕花拱門下麵。喬萬尼目送她的背影,忽然發現拉帕西尼憔悴的身影與蒼白聰慧的麵孔。此人一直站在園門的暗影中,觀察著這一幕,不知有多久了。
78 喬萬尼回到自己寓所,一心一意想著貝阿特麗絲。自從頭回見到她,她的倩影就一直籠罩著魔法的色彩,如今又浸透了少女的柔情蜜意。她人情味濃濃,富於女性的全部溫柔氣質,值得崇拜。她肯定能達到愛情的頂峰,具有愛情的獻身精神。那些被他一度視為她靈肉畸形的跡象,如今不是拋在腦後,就是因了微妙的情感,反倒化作一頂魅力的金冠,使姑娘更顯得舉世無雙,令人傾慕。一切醜陋的東西都變成了美,即使不能變的話也掩藏於那些不可名狀的朦朧念頭裏,躲到意識之光照不進的陰暗角落去了。就這樣他冥思苦索,徹夜未眠,直到晨光喚醒了拉帕西尼園中的花朵才墜入夢鄉。而那夢魂無疑徜徉於這座花園之中。時候一到,旭日冉冉東升,將光芒灑上年輕人的眼簾,令他蘇醒,隻覺得一陣痛楚。完全清醒後才發現這火辣辣的刺痛來自手上——是右手——正是貝阿特麗絲抓過的那隻手,當時他正要去摘一朵寶石般的鮮花。現在手背上留下一個紫印,很像四根纖指,而手腕上則留下酷似大拇指的印痕。
79 哦,愛情有多麼頑固——就連尚在想象中跳蕩,未及在心中生根,狡猾而貌似愛情的情愫,也會固執地信心十足,直到它注定煙消雲散!喬萬尼用條手巾包起右手,奇怪是什麼可惡的東西蜇了一下,很快便墜入對貝阿特麗絲的回想,忘記了疼痛。
80 有了頭一次,第二次相會便無可避免,注定發生第三次、第四次。與姑娘園中相會不再是喬萬尼日常生活中的偶然事件,簡直已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內容,因為一天中的其他時間,都被對那銷魂時刻的翹首企盼與深情回憶所占據。拉帕西尼的女兒也是一樣,她等待著青年出現,一見他就飛跑過來,對他充分信任,坦誠相待,仿佛二人從小青梅竹馬——直到今日相依相伴。他若是偶爾未能按時赴約,她就會站到他窗下,仰首呼喚,將圓潤甜美的聲音送入他房間,繞著他回響,在他心中激蕩:“喬萬尼!喬萬尼!怎麼耽擱啦?下來吧!”他就趕緊下樓,直奔那毒花叢生的伊甸園。
81 然而,雖然二人親密熟稔,貝阿特麗絲仍有所保留,舉止之間凜然不可侵犯,令喬萬尼簡直不曾想過要大膽造次。一切跡象都表明,二人兩情相悅。他倆默默相望,把靈魂深處聖潔的秘密送入對方心底,仿佛喁喁低語都可能褻瀆這份神聖。激情奔放之時,二人心靈一躍而起,用久久珍藏的火一般熱烈的話語互訴衷腸,情話綿綿。但他們不曾相吻,不曾相握,沒有絲毫愛情渴望與尊崇的愛撫。他從未觸摸過她光亮的鬈發;她的衣裙——這阻擋二人身體接觸的明顯障礙——也從未被清風吹起,拂掃他的身體。偶爾,喬萬尼頂不住誘惑,試圖闖越界限,貝阿特麗絲就變得十分悲傷,十分嚴峻,滿麵淒涼疏遠,無須隻言片語就使喬萬尼不寒而栗。這種時刻,可怕的疑慮便似惡魔從他心中的洞穴崛起,直瞪著他,令他膽戰心驚。他的愛情便猶如朝霧,淡薄,消散,隻剩懷疑。可是,短暫的陰雲飄散,貝阿特麗絲卻又容光煥發,不再是神秘可疑的精靈,令他幾分敬慕幾分恐懼,小心設防。她又變得如花似玉,天真爛漫,使他感到對這位姑娘的了解勝過一切。
82 自從喬萬尼上次見到巴格裏奧尼,時間已過去很久。一天上午,教授突然來訪,令他頗為不快。幾個星期來,想都不曾想到過他,真願意把他忘得更久。這些日子一直沉湎於興奮,除了雙手讚同他目下感情的人以外,別的友伴真使他不堪忍受。可是,甭指望巴格裏奧尼教授會讚同他的感情。
83 客人隨便說一些城裏、大學裏的閑話,便話鋒一轉。
84 “最近,我看了一部古典作品,”他道,“讀到一個故事,饒有趣味,或許你記得呢。說的是一位印度王子,把一名美女送給亞曆山大大帝,作為禮物。她真是可愛如朝霞,亮麗如夕照。但最為超群出眾的是,她呼出的芳香氣息——比一園子波斯玫瑰還要香。年輕的君王亞曆山大,自然對這位陌生的美人一見鍾情。但是有位睿智的醫生恰好在場,發現了一樁關於她的可怕秘密。”
85 “什麼秘密?”喬萬尼目光一垂,避開教授的眼睛。
86 “這個美人嗬,”巴格裏奧尼加重語氣,“打出生起就用毒藥喂大,直到毒素浸透全身,使她本人也成為世上最致命的毒藥。毒素是她生命之需,她呼出的濃香汙染了空氣。她的愛情是毒藥——她的擁抱意味死亡。這故事難道不奇妙嗎?”
87 “哄小孩子的故事,”喬萬尼神經質地從椅子上跳起來。“真奇怪閣下您從事認真的研究工作還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看這號東西。”
88 “順便說一句,”教授不安地打量他,“你屋裏什麼東西這麼香?你手套上的香水麼?這香淡淡的,但挺好聞,可是聞起來一點兒也不舒服。我要聞久了準會生病。像是花香,可你屋裏並沒有花呀。”
89 “是一朵也沒有。”喬萬尼回答,教授說話時,他變得臉色蒼白。“依我看,除了閣下的想象外,也並沒什麼香氣。氣味是一種感官與精神組合的東西,容易欺騙我們。對香味兒的回憶,隻要想到了,就容易讓人錯以為是眼前現實。”
90 “嗯,不過我的想象很清醒,很少開這種玩笑。”巴格裏奧尼道。“再說,我要是想象什麼氣味兒的話,也應該是什麼難聞的藥味兒才對,我指頭上就好像有這種味兒。咱們可敬的朋友拉帕西尼,我聽說,把他的藥物熏染得比阿拉伯香料還濃鬱。不用說,才貌雙全的貝阿特麗絲小姐也會用藥來對付她的病人,這藥水甜蜜如少女的呼吸,但喝它的人卻會倒大黴!”
91 喬萬尼滿臉矛盾情緒。教授說到拉帕西尼純潔可愛的女兒時那種口氣,折磨著他的心。然而對她品行的截然相反的看法,卻使無數疑點刹那間水落石出,此刻它們正妖魔般向他獰笑。但他還是竭力打消這些念頭,以真正情人的徹底忠誠,回答巴格裏奧尼的話。
92 “教授先生,”他道,“您是我父親的朋友,也許您的目的是要善待他的兒子,我對您隻有尊重與敬仰。不過,請您注意,先生,有個話題咱們必須避而不談。您並不認識貝阿特麗絲小姐,所以,對她,您不能信口傷人。您想不到這種話有多冤枉——簡直可以說是對她的誹謗。”
93 “喬萬尼!可憐的喬萬尼!”教授語氣鎮定而同情。“對這姑娘我比你了解得多。讓我告訴你下毒者拉帕西尼和她有毒女兒的真麵目。是的,她的美貌恰似她的毒性。聽著,哪怕你會對我這滿頭白發大不敬,也休想要我住口。那個印度女人的古老傳說,已被拉帕西尼深奧且致命的科學變為現實,就在漂亮的貝阿特麗絲小姐身上。”
94 喬萬尼雙手掩麵,一聲呻吟。
95 “她父親,”巴格裏奧尼接著說,“不顧天生骨肉之情,竟以這種可怕的方式,把自己的孩子作為他科學狂熱的犧牲品。說句公道話,因為他是個真正的科學家,好像連自己的心也在蒸餾器中提煉過。那麼,你的命運又將如何?毫無疑問,你已被選為一場新實驗的原料。也許結局是死亡,也許比死亡更可怕。拉帕西尼眼中隻有對科學的興趣,什麼都幹得出來。”
96 “一場夢,”喬萬尼喃喃自語,“肯定是一場夢。”
97 “但是,”教授接著說,“打起精神來吧,老朋友的兒子,補救還來得及。說不定咱們甚至還能將這個可憐的孩子恢複正常,使她擺脫她父親加在她身上的瘋狂。瞧瞧這隻小銀瓶!出自赫赫有名的本維尼托·塞利尼之手,配得上作為一件愛情贈物,送給意大利最美麗的姑娘。瓶裏的東西更是無價之寶,這種解毒藥隻需一小口就能使波吉亞最厲害的毒藥失去作用,對付拉帕西尼的毒藥無疑同樣靈驗。將這隻瓶子,連同它寶貴的藥水,獻給你的貝阿特麗絲,滿懷希望,期待結果吧。”
98 巴格裏奧尼把一隻精工細製的小銀瓶放在桌上,告辭了,留下年輕人去思索他的一番開導。
99 “我們定能挫敗拉帕西尼。”教授邊下樓邊想,“不過得承認,這家夥真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行起醫道來卑劣平庸,難怪醫學界崇尚醫德的人誰也受不了他。”
100 喬萬尼與貝阿特麗絲交往已久,對她品行的陰暗猜疑偶爾也縈繞心頭。然而,她總是讓人感到那麼天真自然,純情如水,使巴格裏奧尼教授描繪的形象顯得既陌生又不可信,似乎與他自己最初的看法也不一致。不錯,初遇這位美麗少女,他曾有過醜惡的回憶,不能忘卻那花束在她手中枯萎,那昆蟲在陽光朗朗中死去,除開她芳香的氣息實在找不出別的可見原因。然而,這些小事已在她人品的純潔光芒中消融,不再具有事實的效力,僅被視為錯誤的幻覺。它們貌似有根有據,卻受到理智的考驗與證實。世間有些東西比我們親眼所見,親手所摸的更為真實。憑了這種更好的證據,喬萬尼對貝阿特麗絲滿懷信任,盡管這是她高貴品質使然,而並非由於他具有慷慨大度的信念。但是現在,他的精神已無法維持初時令他歡欣鼓舞的熱情。他垮了,匍匐於世俗的疑慮之中,貝阿特麗絲無瑕的形象受到了玷汙,他並未放棄她,可是不信任。他打定主意做一次令人滿意的決定性試驗,一勞永逸,弄清她身上到底有沒有那些可怕的特性,那些必然會與靈魂怪異相呼應的東西。至於上次那蜥蜴、飛蟲和花束的事,因為當時他眼睛從老遠往下看,也許有誤會。若能僅數步之遙親眼目睹一朵鮮花在她手中驟然枯凋,那就毫無疑問了。想到這兒,他匆匆趕去花店,買下一束鮮花,花上還帶有晶瑩露珠呐。
101 每天與貝阿特麗絲相會的時辰到了。下樓去花園之前,喬萬尼沒忘記照照鏡子——英俊的小夥子都有這份虛榮心,不過在這種焦躁不安的時刻還如此,未免顯得感情膚淺,性情欠真。他對鏡自語,相貌從未像現在這樣清俊大方,眼睛從未這般活潑有神,臉頰也從未這般血氣旺盛。
102 “至少,”他想,“她的毒素還沒滲到我身上,我可不是她手中凋枯的花朵。”
103 想著想著,目光落到須臾不曾離手的那把鮮花上,卻發現這些露珠瑩瑩的花朵已開始垂頭,新鮮與美麗已成昨日夢幻,一陣無名恐怖震撼他全身。喬萬尼頓時麵色蒼白,白如大理石,立在鏡前一動不動,直瞪瞪地注視鏡中的自己,仿佛見到什麼駭人怪物。他想起巴格裏奧尼說過,屋裏好像彌漫著一種奇香,一定是自己氣息的毒素!他不由毛骨悚然——為自己毛骨悚然!從驚呆中恢複,他好奇的目光落到一隻蜘蛛身上。這東西正在古老的簷板上結網,爬過來爬過去,編出一幅經緯交錯的藝術品——與向來掛在舊天花板上的任何蜘蛛同樣賣力,同樣積極。喬萬尼朝它湊過去,吐出一口長氣。蜘蛛突然停止忙碌,蛛網也隨著小小藝術家的身體顫抖起來。喬萬尼再朝它吐一口氣,更深更長,充滿發自內心的惡意。他不知自己是居心不良,還是僅僅出於絕望。蜘蛛痙攣地揪住蛛網,掛在窗前死了。
104 “該死的!該死的!”喬萬尼罵著自己,“你已經變得這麼毒了嗎,一口氣都能把這隻蜘蛛送了命?”
105 這時,一個圓潤甜蜜的聲音從花園飄上來。“喬萬尼!喬萬尼!時間過了!怎麼還不來?快下來吧!”
106 “對,”喬萬尼又喃喃地說,“她才是唯一不會被我的氣息殺死的生物!但願我能!”
107 他衝下樓,眨眼就來到貝阿特麗絲明亮深情的目光麵前。一分鍾前,憤怒與絕望還如此強烈,簡直但願一眼就讓她手足慌亂。可真見到她,她的影響卻那麼實實在在,無法立即擺脫。他想起她女性特有的細膩寬厚,這力量時常包裹著他,使他感到宗教般的寧靜;想起她一次又一次發自內心的聖潔激情,猶如清泉湧出啟封的深處,透明澄澈,讓他一覽無遺。倘若喬萬尼知道如何評價這些回憶,就會判定這一切醜陋的秘密不過是世俗的幻覺,不論邪惡的迷霧如何籠罩她的頭頂,真正的貝阿特麗絲實乃天國的天使。盡管他缺乏如此高深的信念,她的出現仍不曾完全失去魔力,喬萬尼的憤怒平息下來,化為麻木鬱悶。敏銳的貝阿特麗絲立刻發覺二人之間橫著一條雙方都無法逾越的鴻溝。彼此並肩漫步,憂傷無言。他們來到大理石噴泉畔,池水依舊,中間就是那棵綴滿寶石般花朵的灌木。喬萬尼深深地吸入這鮮花的芬芳,簡直如饑似渴。發覺這一點,他感到恐懼。
108 “貝阿特麗絲,”他突然發問,“這棵樹從哪兒來的?”
109 “我父親創造的。”她天真地回答。
110 “創造的!創造的!”喬萬尼重複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111 “他對大自然的奧秘非常了解。”貝阿特麗絲回答,“我剛出生,這棵樹就破土而出了。它是他科學的孩子,智慧的孩子,而我隻是他世俗的孩子而已。別走近它!”發現喬萬尼朝它走近,她大叫一聲。“它的性能你做夢也想不到。可是我,親愛的喬萬尼——我跟這棵樹一起成長,一同進入花香。它的芳香滋養著我,它就是我的妹妹,我以人類之愛鍾愛著它,因為,唉!——難道你不曾懷疑過麼?——命運真是可怕。”
112 聽到這裏,喬萬尼陰沉沉緊鎖雙眉,貝阿特麗絲不由打住,一陣戰栗。但對他柔情的信任又使她安下心,還為自己片刻的懷疑感到臉紅。
113 “命運可怕,”她繼續說。“我父親對科學的可怕愛戀,把我與同類的交往完全隔斷,直到上天派來了你,親愛的喬萬尼。哦,你可憐的貝阿特麗絲曾經多麼寂寞!”
114 “這命運很苦嗎?”喬萬尼盯著她問。
115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它有多苦,”她柔情脈脈。“哦,是的。但是我的心一度麻木不仁,所以倒也寧靜。”
116 悶悶不樂的喬萬尼突然發作,如同閃電衝出一團烏雲。
117 “可詛咒的人!”他滿腔惡毒的輕蔑與義憤,“發覺你寂寞你膩味,就把我也與人間的一切溫暖隔斷,把我也哄進你那無法形容的恐怖世界!”
118 “喬萬尼!”貝阿特麗絲又大又亮的眼睛轉向他的臉,她還沒有領悟他的話,隻是感到震驚。
119 “是的,有毒的東西!”喬萬尼氣得發瘋,反複道,“你已經幹了!你已經毀了我!你把我的血管裏也注滿了毒汁!你把我變成了一個和你一樣可恨、醜惡、討厭而又可怕的東西!好啦,要是咱倆的氣息也像對所有其他人一樣致命,就讓咱們以說不出的仇恨來接個吻吧,就一同去死吧!”
120 “什麼災難降臨到我頭上了?”貝阿特麗絲喃喃自語,從心底發出低沉的呻吟。“聖母嗬,可憐可憐我這心碎的孩子吧!”
121 “你——你也祈禱?!”喬萬尼依然滿腔惡毒輕蔑,“就連從你嘴裏冒出來的祈禱,也以死亡玷汙了周圍的空氣。是的,是的,咱們祈禱吧!到教堂去,在拱門前手指浸入那池聖水!跟在咱們後頭的人必像害瘟疫一般死掉!在空中畫十字吧!讓詛咒以神聖的象征撒向四麵八方!”
122 “喬萬尼!”貝阿特麗絲口吻平靜,因為傷痛已超過了憤怒。“幹嘛用這些可怕的話把你我連在一起?我,的的確確是你罵我的那種可惡東西。可你——除了對我可恨的不幸再次毛骨悚然,跨出園子,去找你的同類,忘掉大地上爬行過一個可憐的貝阿特麗絲這樣的妖孽,還需要幹什麼別的?”
123 “難道還想裝傻?”喬萬尼大聲咆哮,“瞧哇!我從拉帕西尼純潔的千金身上獲得了何等威力!”
124 一群夏蟲掠過空中,被這致命花園的芳香吸引,前來覓食。它們先圍著幾棵樹打轉轉,又顯然被相同的力量所吸引,來到喬萬尼頭頂盤旋。他朝飛蟲們噴出一口氣,又朝貝阿特麗絲一個苦笑,隻見至少十多隻小蟲紛紛墜地而亡。
125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貝阿特麗絲發出尖叫,“是我父親要命的科學造的孽!不,不,喬萬尼,不是我幹的!絕不是,絕不是!我隻夢想過愛你,和你廝守一陣,就讓你走開,把你的模樣留在我心底。喬萬尼,相信我,盡管我身體由毒藥養育,我的靈魂卻是上帝的造物,時時渴望著愛情的滋潤。可我父親——已用這種可怕的共同點將我們聯係在一起。好啦,唾棄我,踐踏我,殺了我吧!哦,聽過你這番話之後,死還算個什麼?但那不是我幹的,哪怕把全世界的幸福都給我,我也做不出那種事!”
126 喬萬尼發泄一通,怒氣全消,心中閃過一縷憂傷;想到自己與貝阿特麗絲親密而特殊的關係,又有幾許柔腸。二人相對而立,但覺孤孤零零,即或四周人群擁擠,這孤獨感也不會減少一分。那麼,被周圍的人拋棄,不應該使這對與世隔絕的年輕人更親密麼?要是他們自己還相互折磨,還有誰會對他們好呢?再說,難道就沒希望返璞歸真,與獲救的貝阿特麗絲手牽手嗎?嗬,你孱弱、自私、卑鄙的靈魂!如此出言不遜,狠狠傷害一往情深的貝阿特麗絲之後,還敢夢想塵世的結合與歡樂,還以為這有可能嗎?不,不,沒希望了。她必帶著那顆破碎的心,沉重地跨過時光的界限——她必在天堂的清泉邊濯洗自己的傷口,在永恒的光輝中忘卻自己的傷痛,在那裏得到安寧。
127 可惜喬萬尼並不明白這一點。
128 “親愛的貝阿特麗絲,”他走過去。往常他一走近,她就退縮,但眼下他出於不同的衝動。“親愛的貝阿特麗絲,咱們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瞧!這兒有種烈藥,一位學問高深的醫生保證說,這東西靈驗無比。它的成分與你那令人生畏的父親給你我帶來災難的東西恰恰相反,是用神聖的藥草提煉而成。咱們來一起喝下它,洗淨邪惡好嗎?”
129 “給我吧!”貝阿特麗絲伸手接過喬萬尼從胸前取出的小藥瓶,還語重心長地加一句,“我願喝,不過你一定要等著結果。”
130 她把喬萬尼的解毒藥喝了下去。正在這時,拱門下出現了拉帕西尼的身影,緩緩朝大理石噴泉走來,越走越近。這位蒼白的科學家目睹一對戀人,似乎滿麵得意,正像藝術家奉獻畢生,終於完成了一幅大作或一組雕像,對成功心滿意足。他停下腳,下意識地挺直傴僂的身體,朝他們伸出雙手,擺出一副父親懇求孩子為他祝福的姿勢,但正是這同一雙手朝他們生命的小河中拋入毒藥。喬萬尼渾身顫抖,貝阿特麗絲緊張地打戰,一手按住胸口。
131 “我的女兒,”拉帕西尼道,“你在世上不會再孤單了。從你的妹妹樹上摘一朵寶石花,戴在你新郎的胸前吧,現在它傷不著他啦。我的科學與你倆之間的感情已在他體內起作用,他現在已與普通男人不同,正像你,我最得意最出色的女兒,與普通女人不同一樣。從今往後,你們相親相愛,走遍天下,讓別人去害怕吧!”
132 “父親,”貝阿特麗絲聲氣虛弱——仍然按住胸口——“為什麼用這種悲慘的命運傷害你的孩子?”
133 “悲慘!”拉帕西尼叫道,“什麼話,傻孩子!你具有神奇的天賦,所向披靡。難道這悲慘嗎?你吐口氣就能打敗最強大的敵人,難道這悲慘嗎?你容貌有多美,力量就有多大,難道這悲慘嗎?難道你情願做個軟弱女人,麵臨所有罪惡卻無法保護自己?”
134 “我情願被人愛,不願讓人怕,”貝阿特麗絲喃喃地道,慢慢癱軟在地,“但現在沒關係了,我要死了。父親,您千方百計混入我生命的邪惡夢一般飛走了——像這些毒花的香氣一樣。在伊甸園的花叢中,它們休想再汙染我的呼吸。別了,喬萬尼!你仇恨的話語鉛一般沉甸甸壓在我心頭,但我飛升時它們也會墜落的。哦,是否從一開始,你的天性就比我的更狠毒?”
135 對貝阿特麗絲來說——她的機體已被拉帕西尼超凡的技術徹底改變——毒藥就是生命,所以烈性解毒藥就是死亡。於是這個人類獨創性與扭曲天性的可憐犧牲品,這個被邪惡智慧的種種嚐試注定了厄運的少女,就這樣倒在她父親和喬萬尼的腳下死去。這時,巴格裏奧尼教授從樓上的窗戶往下看,大聲呼喚著那位如雷轟頂的科學家,得勝的口氣中透著恐怖——“拉帕西尼!拉帕西尼!這就是你實驗的結局!”
厄舍古屋的倒塌
埃德加·愛倫·坡
他的心是一把掛著的詩琴;
輕輕一碰便清脆有聲。
——貝朗瑞
1 在那年秋天的一個沉悶、昏暗、寂靜的日子,雲層低低地垂在半空,整整一天我都騎在馬背上,獨自一人穿過鄉間一片異常冷清的荒野。在黃昏即將來臨之際,我終於望見了那令人傷感的厄舍府。也不知什麼緣故,當我第一眼瞥見那座建築物時,心中便積聚了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憂傷。我之所以說令人難以忍受,是因為那種憂傷的感覺無法靠任何一種因富有想象力而形成的較為愉快的情緒得到排遣,而往常有這種情緒時,即使麵對的是非常荒涼或非常可怕的自然景象,我的心靈仍會慨然接受。我懷著極度憂鬱的心情望著眼前的景色——那荒野中惟一的一幢房子以及它周圍的天然景觀——那荒涼暗淡的牆垣——那空洞茫然的窗戶——那幾叢長得過於茂盛的莎衣草——還有幾根蒼白的枯樹枝幹——這種極度憂鬱的心情,使我無法用人世間任何一種感覺來比擬,較為恰當的比喻應該是把它比做吸食鴉片的癮君子夢幻初醒時的狀態——再次感受到墜入日常生活的痛苦,又再次感覺到掀起那層夢幻麵紗的恐懼。一股冰冷、低落、作嘔的感覺湧上心頭——那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思想上的陰鬱感,任何想象力的激蕩都無法使這種陰鬱感升華為一種莊嚴崇高的事物。那是什麼呢?——我停下來思考這個問題——當我凝望厄舍府的時候,那讓我變得如此消沉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揭開的謎,我也無法克服那些在我沉思時蜂擁而至地模糊不清的幻想。萬般無奈之下,我隻好同意這麼一個不能令人滿意的結論,毫無疑問,那就是,當一些非常單一的自然景物形成許許多多的組合時,它們便有影響我們心情的力量,而要對這種力量進行一番分析,我們的思維能力卻依然無法企及。我心裏想,可能的話,隻需稍稍改變一下這自然景色中的一些組合,或者稍稍改變一下這幅天然圖畫中的一些細節,就足以減弱或者徹底摧毀它那種令人傷感的能力有了這個念頭,我便勒馬慢行,來到一個山中小湖的陡峭的岸邊。那小湖就在那座宅第的旁邊,陰森可怕,湖麵上水波不興,泛著一層幽幽的光澤。當我在岸邊俯身凝望時——我禁不住顫抖起來,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甚至比先前還要強烈些——因為我看到了倒映在湖水中的灰暗的莎衣草、蒼白的枯樹幹和空洞茫然的窗戶。
2 盡管如此,我現在仍打算要在這座陰鬱的宅第住上幾個星期。宅第的主人羅德裏克·厄舍是我童年時代的一個好朋友,不過屈指一數,我們有好多年沒見麵了。然而,我最近卻在與他天各一方的地方收到了一封信——一封他寫來的信——它所顯示的那種緊迫性使我除了親自來一趟外,再也找不出別的辦法。從信的內容可以看出寫信人有一種神經質的焦慮。他在信中說,自己病得很厲害——有一種壓抑的精神錯亂——他熱切地希望能見到我這個最好的、實際上也是惟一的知心朋友,並希望借與我的愉快相聚使他的疾病有所減輕。這樣的話他在信中還說了許多——顯然,他的請求完全是發自內心的——不容我有絲毫的猶豫;於是我立即應約前來,但我仍然認為這是一次非常奇特的召喚。
3 雖然我們在孩提時代就是知心朋友,但實際上我對這位朋友了解得很少。他為人處事總是過分克製自己,從來都是沉默寡言。不過我卻了解到,他那古老的家族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以一種性情上特有的敏感而聞名,長久以來,這種性情表現在許多高雅的藝術作品中,近一段時期卻表現在一種接二連三的慷慨卻又不顯山不露水的施舍行為上,同時還表現在對音樂藝術的極度熱愛,而不去關注傳統的容易被人接受的那種美。我還知道一個極其異常的事實,盡管厄舍家族曆史悠久,受人敬仰,但從來沒有出現過另立門戶的旁係親屬也就是說,整個家族一直都是直係傳承,即便有一點點例外也隻是曇花一現。當我的腦海中掠過這座宅第的特性與家族成員的性情完全吻合的這一念頭時,以及當我推測這個家族在過去的幾個世紀中很可能父對子,子對孫不斷施加影響時,我認為,可能正是這種缺陷——這種沒有旁係分支的缺陷,造成了祖傳的財物和姓氏都是按照父傳子、子傳孫的方式一脈傳承下來,最後使得財物和姓氏二者終於合為一體,以至於這座宅第原來的名字漸漸被人淡忘,變成了“厄舍府”——這個既古雅又有雙重含義的名稱。“厄舍府”這一名稱在農夫們的心目中似乎既指那個家族,又指那座宅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