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溪橋上

安布魯斯·畢爾斯

1 除了一個哨兵以外,這裏看不到一個人;進入樹林的鐵路筆直地延伸了一百碼,然後開始拐彎,直到再也看不見。毫無疑問,遠處還有前哨。小河的另一岸是片開闊地——小斜坡的頂上是用立著的樹樁堆成的柵欄,留出的縫隙是作槍眼的,還有一門黃銅大炮的炮口從僅有的那個炮眼裏穿出來,對著大橋戒備瞄準。在大橋和碉堡之間的半山腰是觀眾們——一個步兵連站成一排,正在進行“檢閱稍息”。步槍的槍座放在地上,槍杆略帶後斜地靠在右肩,雙手則交叉地放在槍托上。中尉站在隊伍的右邊,劍尖頂在地上,左手就搭在右手上。除了橋中間的四人組之外,沒有一個人在動。這個連隊麵對著大橋,像石頭一樣盯著,一動不動。麵對河岸的哨兵可能是用來裝飾大橋的塑像。上尉叉手站在那裏,沉默地看著他下屬們的工作,不做任何表示。死亡是一位顯赫的要人,當他被宣布要駕到時,人們用表現敬意的正式儀式來迎接他,甚至連那些對他最為熟悉的人也不例外。在軍隊禮節的規定中,沉默和靜止是順從的表現。

2 將要被絞死的那個男人看上去大概有三十五歲。他是個市民,如果要從習慣上判斷,那麼他算個農場主。他臉長的很好看——鼻子直挺,嘴巴堅硬,額頭寬闊,黑色的長頭發筆直地向後梳,繞過耳朵,搭在他那件挺合身的長禮服大衣的領子上。他嘴唇上有胡須,下巴上也有胡須突出來,但沒有留腮須;他眼睛很大,是暗灰色,臉上的神色安詳,幾乎沒有人會預料到一個脖子已經進到麻繩套的人會是這樣。很明顯他不是市井殺手。自由派的軍事法設有條款以絞死各種各樣的人,紳士也不例外。

3 準備工作結束了,兩個下等兵站到一旁,各自將他站在上麵的木板抽開。中士朝上尉敬了個禮,然後立刻站到長官身後,長官則跨步挪開。這樣一來,死刑犯和中士就站在同一塊木板的兩頭,這塊木板橫跨橋的三個枕木。那個市民站著的那頭幾乎(但還沒有)頂著了第四塊枕木。這個枕木之前是靠上尉的重量在平衡著;現在是中士在掌控了。隻要前者給一個信號,後者就會走到一邊,然後這塊木板就會傾斜,而這個死刑犯就會從兩塊枕木中間掉下去。他認為這種安排的好處是簡單實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遮蓋,眼睛也沒纏繃帶。他看了一會兒自己“不穩的站立點”,然後四下看著腳下湍急河水中的漩渦。他注意到了一塊起伏不定的浮木,然後就目送它順流而下。它看上去動得多麼緩慢啊!這條河真是慵懶!

4 他閉上了眼睛,為了能把最後的思緒集中到他的妻子和孩子身上。在朝陽下被映照得金黃的水麵,遠處下遊河堤處那陰霾的霧氣,堡壘,士兵,漂浮物——所有這些都令他分心。現在他意識到了一點新幹擾。在對他愛人的思緒中,穿透而來的是他不能不聽但又無法理解的聲響,是一種尖銳的、清晰的金屬打擊聲,就像是鐵匠用錘子敲打鐵砧的那種聲音。他在猜想這是什麼,是否從要不可測的遠方傳來,或者隻是近在咫尺——似乎都是。它有規律地響著,但是像死亡的喪鍾一樣緩慢。他不耐煩地等著新的敲擊聲響起——他不知道為什麼——還心懷焦慮。沉默的間隔變得越來越長,這種延遲令人發狂。隨著它們的頻率越來越低,聲音的力道和銳度卻增加了。它們傷害著他的耳朵,就像捅進來的刀子;他擔心自己會尖叫。他聽到的是他手表的滴答聲。

5 他睜開眼睛,又一次看到了下麵的水。“假如我的手能鬆開,”他想,“我也許能把套索弄下去,然後跳進河裏。我跳到水裏就能躲避子彈,然後奮力地遊到河岸,走進樹林中,然後逃回家。我的家,感謝上帝,還不在他們的防線之內;我的妻子和小孩子們還沒有在侵略者最遠的占領區以內。”

6 這些在這裏被訴諸文字的想法其實是在星石電火間閃進這個死刑犯的腦海,而不是慢慢一點點形成的。與此同時,上尉向中士點了點頭。中士站到了一旁。

7 佩頓·法誇爾是一個富有的種植園主,來自一個古老而又十分受人尊敬的阿拉巴馬家族。他是一個奴隸主,和其他奴隸主一樣,他同時也從政。當然,他一直是位分離主義者,也堅定地支持南方的事業。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具體原因沒必要在此細說了),他未能從戎參軍去加入那場以科林斯的陷落為結局的災難性戰役。他為這種不光彩的逃避感到惱火,並渴望能釋放自己的能量,渴望戰士那種更偉大的生活,渴望能建立功勳。他感到,這個機會會來的,就像在戰爭時所有人得到的機會那樣。與此同時,他做了他所能做的事情。對他來說,隻要能幫助南方,沒有什麼服務是卑微的;隻要符合他這樣一個在心底深處是軍人本色的平民性格,無論什麼危險他都願意承擔。他毫不含糊、無條件地篤信那條露骨的格言——愛情和戰爭都是不擇手段的。

8 一天傍晚,法誇爾和妻子正坐在家門口一條自製的長凳上,隻見一名身穿灰色軍服的士兵騎著馬奔到門前來討水喝。法誇爾太太真是太願意能用自己白淨的雙手為士兵效勞。她去取水時,她丈夫走近那個滿身灰塵的騎手,急切地向他打聽前線的消息。

9 “北方佬正在搶修鐵路,”那個士兵說,“準備再次進攻。他們已經抵達了鷹溪橋,並將橋修複了,還在河北岸築起了一道柵欄。他們的指揮官下了一道命令,宣稱任何企圖破壞鐵路、鐵路橋、隧道和火車的人,一經俘獲,就地絞死。通告到處貼著,我親眼見過。”

10 “鷹溪橋離這兒有多遠?”法誇爾問。

11 “大概三十英裏。”

12 “河這邊沒有軍隊嗎?”

13 “橋這頭有一個哨兵,半英裏外在鐵路線上隻有一個哨所。”

14 “假如一個人,也就是說一個平民,一個對絞刑頗有研究的人——能躲過那個哨所,甚至還能騙過那個哨兵,”法誇爾笑著說,“他能幹些什麼?”

15 士兵想了想後回答道:“一個月前我在那兒的時候,注意到去年冬天的大水把河裏漂浮的木頭都積在這一頭的橋墩下了。如今那些木頭都已經幹了,像麻繩一樣,一點就著。”

16 法誇爾太太取來了水。士兵喝完後,彬彬有禮地向她道謝,然後對她丈夫一鞠躬,跨上馬走了。一小時後,夜幕降臨,那騎兵又打種植園經過,這回是朝北,向著他來的方向奔去。原來他是北方聯軍的一個探子。

17 當佩頓·法誇爾從橋上筆直地墜下去時,他已經失去了知覺,如同死了一般。似乎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被喉嚨口的一陣劇痛從不省人事的狀態中驚醒過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陣窒息感。陣陣疼痛從他頸脖開始一直向下延伸到四肢和軀體的每一個細胞,疼痛好像沿著一張緊密的網絡,閃電般地向全身擴散開去;疼痛又像一條條火舌,灼燒得他熱不可耐。他隻覺得腦袋發脹,裏麵像是塞滿了東西一樣。這些感覺都和思維毫無關係,因為他的思維功能已被摧毀。他隻有感覺,而這種感覺又是如此折磨人。他仿佛覺得一切都在轉動,自己好像一顆燃燒著的核心,被包含在閃亮亮的雲霧之中。他猶如一個巨大的鍾擺,繞著一個好大的弧圈來回晃動。刹那間,他周圍的亮光突然向上衝去,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水濺聲,在他耳鼓裏轟轟作響,一切變得又冷又暗。思維的功能恢複了。他知道,繩子斷了,自己掉進了河裏。這時候倒沒有什麼窒息感了;脖子上的那根絞索早就勒得他喘不過氣來,現在又正好擋著河水灌進肺裏。在河底被吊死——這種念頭在他看來實在可笑。黑暗中他睜開雙眼,看見頭頂上有一絲光亮,可這光亮顯得那麼遙遠,那麼可望不可及。他還在下沉,因為他看見頭頂上的亮光越來越淡弱,最後僅僅成了一絲微光。過了一會兒,這絲微光又越來越亮了,他知道自己開始往上浮,因為他感覺好多了,可他還不敢相信這一點。“被吊著淹死倒也不錯,”他暗自思忖著,“但我不希望被槍斃。不!決不能被槍斃,那太不公平。”

18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可是手腕上的劇痛告訴他,他正試圖為自己的雙手鬆綁。就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觀賞雜耍演員的表演而對其結果毫無興趣一樣,他觀看著自己的掙紮。多麼驚人的努力!多麼了不起,多麼超人的力量啊!幹的真漂亮!啊,成功了!繩子鬆了,雙臂分開向上浮了起來。在逐漸增強的亮光中,這兩隻手一邊一個依稀可辨。他懷著一種新的興趣注視著,先是一隻手,然後又是一隻手,使勁抓住脖子上的繩子,解開後又狠狠地將它拋在一邊。繩子在水裏浮動起伏,猶如一條水蛇。“把繩子套上,重新套上!”他覺得自己正衝著雙手喊,因為繩子解開後,隨之而來的是一陣他還沒有嚐過的劇痛。他的脖子痛得厲害,腦袋像是著了火,那顆一直在微微悸動著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是要從嘴裏跳出來似的。他渾身像散了架一樣疼痛難忍!可是,那兩隻不聽使喚的手,對他的命令卻無動於衷。它們用力飛快地朝下劃著水,將身子托出水麵。他覺得自己的頭先露出水麵,兩眼被太陽刺得看不見東西,胸脯急劇地起伏著,隨著一陣劇烈得無可複加的疼痛,他的肺部吸進了一大口空氣,但很快他又一聲尖叫,把它吐了出來!

19 現在他已經完全控製了自己身上的各種器官。事實上,這些感官還顯得特別靈敏警覺。他全身處於可怕的紊亂之中,也不知是什麼東西促進改善了他的感官,覺察到許多過去從未覺察到的東西。他感觸到臉上的水波,還聽到了它們每次拍來時發出的“嘩嘩”聲。他朝河岸上的樹林望去,看見了一棵棵的樹,看見了樹葉和每片葉子的脈絡,也看見了樹葉上的蟲子,有蝗蟲,有金身蒼蠅,還有褐色的蜘蛛,正忙著在樹椏間織網。成千上萬片草葉上,五光十色的露珠閃閃發光。蠓蟲在水波上載歌載舞;蜻蜓在振動雙翅;水蜘蛛劃動雙腿,恰似船槳推動小舟——這一切組成了一隻清晰的樂曲。一條魚從他的眼皮底下“嗖”地穿過,他聽到了魚身分水的“沙沙”聲。

20 這時他已露出水麵,臉朝下遊。沒多久,這個看得見的世界好像慢慢地圍著他轉了起來,他自己成了軸心,他看見了小橋,碉堡,看見了橋上的士兵,上尉,中士,兩名哨兵——他的行刑隊。蔚藍色天空清楚地勾勒出他們的輪廓。他們衝著他大喊大叫,指手劃腳。上尉已拔出手槍,但沒開火,其他的人都沒帶武器,他們的動作古怪而可怕,他們的身影異常高大。

21 突然,他聽到一聲槍響,有什麼東西在離他腦袋幾英寸的水麵上“轟”地炸開了,濺了他一臉的水。接著又是一聲,他瞧見一個哨兵正舉著槍,槍筒裏冒出一縷青煙。水中的這個人看見,橋上的那個人正從槍準星裏死死盯著自己。他注意到這是一隻灰眼睛;記得他曾在哪本書上讀過,說灰眼睛是最厲害的,所有著名射手都長著灰眼睛。不過,這隻灰眼睛可沒擊中目標。

22 法誇爾被一個回旋的浪頭推著轉了半圈,他又朝碉堡對麵的林子望去。一個響亮尖銳的嗓音,在他身後單調而又規律地喊著,傳過水麵,十分清晰,透過並淹沒了周圍的一切聲響——甚至他身邊潺潺的流水聲。盡管法誇爾不是一個軍人,可他經常出入軍營,知道這種從容不迫、慢條斯理、喉音嚴重的腔調具有何種可怕的意義。他知道岸上的那位中尉現在不再袖手旁觀了。他的聲音多麼冷酷無情!平穩的語調像是要逼著士兵們保持鎮靜。他有板有眼地喊出了這樣幾個殘酷的字:“全體注意……舉槍……準備……瞄準……放!”

23 法誇爾向下潛去——他盡可能地向下潛去。河水在他耳邊像尼亞加拉大瀑布一般轟鳴,但他還是聽到了排槍沉悶的轟響。他又一次浮了上來,遇見許多閃閃發亮的小鐵屑,扁平得出奇,晃晃悠悠地沉沒了下去。有幾片觸及他的臉和手,接著又落下,繼續往下沉。有一片夾在他的衣領子裏,熱辣辣的,很不好受,他一下子把它扔了出去。

24 待他露出水麵,喘著粗氣時,他才知道在水下已經待了很長時間。他發現自己正處在很遠的下遊——比起剛才的地方要安全多了。那些士兵們差不多都已上好了槍膛,從槍管裏抽出來的通條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在空中翻了個身,“嗖”的一聲又被插進了鞘套。兩名哨兵又開槍了,這一回沒按什麼命令,也沒獲得什麼成功。

25 這一切都讓這個被追捕者在回頭時看見了。現在他正順著水勢奮力地遊去。他的頭腦同四肢一樣有力,正以閃電般的速度思索著:“這個長官,”他心裏想,“是個經過嚴格訓練的人,他不會犯第二次錯誤了。齊射還不是像點射一樣容易躲避嘛。也許他已經下命令讓士兵隨便開槍了。上帝保佑,我一下子可躲不過這麼多子彈!”

26 離他不到兩碼的地方,突然可怕地濺起了河水,接著一陣尖嘯,然後逐漸減弱。這響聲聽起來似乎又從空中飛回碉堡去了,最後的爆炸聲攪亂了河底的寧靜。河水像一條掀起的被單,蓋在他頭頂上,把他整個裹住了。他看不見東西,也喘不過氣來。大炮手也插手進來了。他搖了搖頭,抖掉了臉上的水,聽見一顆打偏了的炮彈正嗖嗖地淩空而過。沒多久遠處的樹林裏便響起了劈裏啪啦樹枝折斷的聲音。

27 “好了,他們不會再這樣打了,”他猜測著,“下一回他們要打葡萄彈了。我得盯著這個炮口,硝煙會給我報信的,炮聲來得太晚,老是拖在炮彈的後麵。這真是門好炮。”

28 猛然,他覺得自己正急速地旋轉,旋轉,活像一個陀螺。河水,河岸,樹林,此刻在遠處的橋、碉堡和士兵都混為一體,模糊不清。所有的物體隻變成各種顏色,他看見的隻是一條條在水平線上旋轉著的光紋。原來他剛才是陷進了一個漩渦,漩渦激烈地盤旋向前,弄得他頭昏眼花。沒多久他被拋在一片碎石灘上,這兒是河的右岸,也是南岸。一塊隆起的地方正好把他掩蔽起來,不讓敵人覺察。這突如其來的停頓,加上一隻手又被碎石擦破,使他喘了一口氣。他高興得流下了眼淚。他把手指插進沙子裏,一把接一把地往身上灑,一邊還輕輕地感謝它。這沙子像鑽石,像紅寶石,像綠寶石,像他能想象的世上一切美好的東西。河岸上的樹像大花園裏的植物,他注意到,它們排列得井然有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樹上的花香。一束奇異的玫瑰紅的光彩透過樹幹的空隙閃爍著;輕風在樹枝上吹出悅耳的聲音,像是風琴在彈奏。他不想再逃了,隻想留在這塊景色迷人的地方,就是重新被捕,也心甘情願。

29 葡萄彈在他頭頂上的樹枝間嗖嗖嘎嘎地響個不停,把他從夢幻中驚醒。那些稀裏糊塗的炮手盲目地放了一陣,算是歡送。他猛地跳了起來,衝上斜坡,一頭鑽進了樹林。

30 整整一天,他一點沒歇腳,僅僅靠著太陽的移動來確定方向。這林子好像無邊無際,連綿不斷,就連一條樵夫小徑也看不見。他還是第一次發現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如此荒蕪,眼前的一切真有點兒神秘。

31 夜幕降臨了,他疲憊不堪,腳痛,肚子也餓。但一想到家裏的妻子兒女,他又掙紮著向前走去。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條路,他知道順著這條路準能走回家。這條路像城裏的大街一樣寬闊筆直,可好像從未見有人走過似的。路邊沒有農田,四處不見住家,甚至聽不到一聲使人想起此地還有人煙的狗叫聲。漆黑的樹幹在路兩旁豎起了一道筆直的牆,逐漸眼神在地平線上,最終彙成了一點,好像透視課上畫的圖案一樣。他抬起頭,透過樹縫看見金光燦爛的星星在天空中眨著眼睛。他覺得這些星星很陌生,而且還很奇怪地組合在一塊兒。他相信它們之所以這樣組合,其中一定有神秘和邪惡的意義。道路兩旁的樹林裏充滿著稀奇古怪的聲響,他不止一次地在這些聲響中清清楚楚地聽到有人在用一種莫名其妙的語言輕聲說話。

32 脖子痛極了,他伸手去摸了摸,發覺脖子已經腫得厲害。他知道被絞索磨破的地方留下了一圈紫色痕跡,他感到雙眼充血,再也無法合上。口渴得很,連舌頭也腫大了,他把舌頭從牙齒間吐了出來,讓涼風來解熱。這條人跡罕至的大道上,覆蓋著多麼柔軟的草皮啊!現在他腳下再也感不到有什麼路了!

33 毫無疑問,盡管渾身疼痛難忍,他一定走著走著就睡著了,要不就是他剛從一陣譫妄中蘇醒過來,因為他現在看見的是另一番景象。這時他站在自己的家門口。一切還都是他離家時的老樣子,晨曦中,明亮而美麗。想必他又趕了整整一夜路。他推開門,走上寬敞的白色甬道,看見一件女人的群衫拂地而來,他的妻子容光煥發,嫻靜而又甜蜜,正走下前廊來接他。她站在台階下,微笑地等待著,欣喜萬分,真有舉世無雙的優雅和尊嚴。啊,她是多麼美麗啊!他展開雙臂,向前奔去,正要抱住她時,隻覺得脖子根上重重地挨了一下。一道刺眼的白光在他四周閃耀,隨之是一聲巨響,好像是大炮的轟鳴——刹那間,一切又都沉浸在黑暗與靜寂中!

34 佩頓·法誇爾死了。他的屍體,連同那個折斷的脖子,在鷹溪橋的枕木下慢悠悠地晃來晃去。

拉帕西尼的女兒

納撒尼爾·霍桑

1 很早以前,有位名叫喬萬尼·古斯康提的青年,從意大利南部地區來到帕多瓦大學求學。喬萬尼錢包癟癟,隻有幾塊金幣,便住進一幢古老大宅高層陰暗的房間。這大宅子倒真像座帕多瓦貴族的府第,大門上確有一個家族的族徽,隻是這家人早已絕代。年輕的異鄉人對描寫家鄉的絕妙佳句頗有研究,想起了這個家族的一位祖先,或許正是這座宅子的主人,曾在但丁筆下作為地獄中永恒的受難者。這些記憶猶新,令人浮想聯翩,加之乍離故鄉熱土,年輕人容易傷感。喬萬尼舉目四望,但覺陳設簡陋,滿目淒涼,不由喟然長歎。

2 “聖母嗬,老爺!”麗莎貝塔婆婆驚道。年輕人英俊超群贏得了老人的心,她正想方設法把屋子收拾得適於住人。“年紀輕輕的,幹嘛這樣傷心歎氣?覺得這座老宅陰淒淒的吧?老天保佑,那就把腦袋伸到窗戶外頭去,瞧瞧明亮的太陽,跟你剛剛離開的那不勒斯沒啥兩樣。”

3 喬萬尼勉強聽老太太的勸說探看窗外,卻並不覺得帕多瓦的陽光趕得上南部意大利的令人振奮。話說回來,這陽光還是灑在窗下花園裏,哺育著形形色色的花花草草。看樣子,這些花草都受到主人精心照料。

4 “花園也屬於這所大宅吧?”喬萬尼問。

5 “老天在上,才不是哩。先生,除非是比長在那兒的花草有用得多的蔬菜還差不多。”麗莎貝塔答道。“不是的,那園子是賈科默·拉帕西尼先生親手栽種的。他可是位有名氣的大夫,我敢說,他的名聲都能傳到那不勒斯那麼遠的地方呐。人都說,他從這些花草中提煉出來的藥跟符咒一樣靈哩。你會時常瞧見醫生老爺幹活兒的,說不定還有他家千金小姐,在園子裏采那些稀罕古怪的花兒。”

6 老太太盡力把屋子拾掇齊整,把年輕人留給神明保佑,自己走了。

7 喬萬尼沒別的事可幹,就隻好俯視窗下花園。看來這是座植物園,帕多瓦出現這種植物園比意大利或世界上其他地方都要早。很可能它原是哪家名門望族的逍遙地,因為園中有座大理石噴泉的廢墟,精雕細刻,十分華美。可惜已經坍圮,斷石碎片之間已很難追尋原先的風貌。不過,泉水依然噴湧不絕,陽光下閃爍著快樂的光芒。輕柔的淙淙聲傳入年輕人的窗口,使他覺得那噴泉好似不朽的精靈,不經曆人世滄桑,隻顧永遠不停地歌唱。而與此同時,它上一個世紀的大理石衣裝已七零八落,點綴著另一個世紀的大地。泉水落入的水池周圍遍生五花八門的植物,巨大的葉片需要大量的水分。有些植物盛開著嬌美的花朵,尤其是一株灌木,長在水池中央的一隻大理石花盆裏,紫色的鮮花掛滿枝頭,朵朵寶石般亮麗光鮮。整叢樹絢爛多彩,仿佛無需陽光也能照亮花園。每一寸土地都生長著花木藥草,雖不及那叢灌木嬌豔,也全透著種花人的辛勤培育。看來棵棵花草各有其價值,而侍弄它們的科學家對此了如指掌。有的種在雕滿古雅花紋的瓷罐裏,有的栽在普通的花盆中,有的蛇一般蜿蜒在地麵,或不管搭到什麼就向上攀緣,爬得高高。有一棵還把自己纏繞在一座弗圖納斯雕像上,藤葉懸垂,濃妝素裹,把雕像裝扮得美哉美矣,簡直可以作為雕刻家研究的楷模。

8 喬萬尼佇立窗前,忽聽一道綠葉屏障後麵窸窸作響,方知園內有人勞作。此人很快就映入眼簾,看樣子絕非普通園丁,而是位身材頎長,形容憔悴,幾分病態,身穿學者黑色長袍的人。他人過中年,頭發灰白,下頜上灰白胡須稀稀朗朗,眉目間充滿超人智慧與修養。然而這張臉即使是風華正茂,也絕不會顯露多少內心熱情。

9 這位科學家園丁,無比專注地檢視著路旁的每株花草,好像能看透它們的內在本質,觀察它們散發的芳香,發現為何這片葉子是一個形狀,而那片葉子又是另一個形狀,為什麼不同的花朵顏色香味也各個不同。然而,他雖對這些花草的生命了如指掌,卻與它們並不親近。恰恰相反,他還小心翼翼不去碰它們,也避免吸入花香。那份謹慎令喬萬尼大不以為然,因為他那副神氣,就像個走在邪惡勢力之中的人,仿佛四周全是猛獸——毒蛇、妖魔鬼怪,稍不留心,就會橫遭禍殃似的。喬萬尼目睹種花人如臨大敵,不由心生恐懼——園藝本是人類勞作中最純樸無邪的,而且也是人類雙親墮落之前的歡樂與工作。難道這園子是當今世界的伊甸園麼?而這個人,對自己親手培植的東西都唯恐身受其害——莫非就是亞當?

10 這位心懷戒備的園丁,摘除枯葉,修剪贅枝,都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這還不是他惟一的甲胄。穿過花園,來到大理石噴泉邊那棵紫花累累、絢爛多姿的植物旁,他竟戴上一種遮蔽口鼻的麵具,仿佛這一切美麗旨在掩藏什麼致命的劇毒。就這樣他還是覺得太危險,又退了回去,摘下麵具,大聲呼喚起來,聲音直發顫,似是患有隱疾。“貝阿特麗絲!貝阿特麗絲!”

11 “我在這兒呢,爸爸。您要什麼?”對麵房子的一扇窗戶裏傳出圓潤年輕的聲音——圓潤有如熱帶的夕陽,使喬萬尼不知為何立刻聯想到姹紫嫣紅的色彩,濃鬱芳馥的香氣。“您是在園子裏麼?”

12 “是的,貝阿特麗絲,”園丁回答,“我要你幫忙。”

13 雕花拱門下麵旋即出現一位少女的倩影,如日初升如花初放,美麗恰到好處,竟容不得分毫增減。她青春妙齡,神采飛揚,任處女的腰帶將這一切緊緊束綁。喬萬尼俯視花園,不覺有些毛骨悚然,因為這位美麗而陌生的姑娘使人感到好似另一種花朵,是那些植物的人類姊妹,與它們同樣美麗,甚至比它們當中最豔麗的還要美。但也隻能戴著手套去摸,走近她也得戴上麵具。貝阿特麗絲沿園中小徑款款走來,摸花弄草,還呼吸著一些花草香氣,而那些正是她父親刻意回避的東西。

14 “這兒,貝阿特麗絲,”做父親的說,“瞧瞧咱們最要緊的寶貝需要多少照料。可我已是風燭殘年,若按情況需要接近它們,就會送掉我老命。所以,這棵樹恐怕得交給你一人照管了。”

15 “我很樂意,”姑娘用圓潤的嗓音回答道。一麵彎腰朝向那株華麗的灌木,張開雙臂,要擁抱它。“是的,我的妹妹,我的光輝,培育你,伺候你,將是我貝阿特麗絲的責任。而你會用自己的親吻與芬芳作為回報,這對我好比生命的氣息哩。”

16 隨後,她以言語之間流露的全部柔情忙了開來。那份細致,那份小心,正是這棵樹所需要的。喬萬尼站在高高的窗前,直揉眼睛,簡直懷疑這究竟是一位姑娘在侍弄心愛的鮮花,還是一位姐姐在向妹妹盡一份愛心。這景象很快就結束了,或許是拉帕西尼醫生幹完了園中的活計,亦或警惕的目光發現了陌生人的麵孔。他挽起女兒的胳膊,父女倆走了。暮色四合,令人悶氣的花草濃香悄然飄升,直抵打開的窗戶。喬萬尼關上窗,躺到睡榻上,夢見一朵嬌豔的鮮花和一位絕色的姑娘,花與姑娘兩回事,卻又相通,二者都蘊含著某種奇異的危險。

17 然而,晨光曦微自有一種力量,糾正我們想象中的種種錯誤。這些錯誤往往產生於夕陽西下,夜色濃濃,月光昏昏的時刻。喬萬尼醒來後的頭一個動作就是一把推開窗戶,注視下麵的花園。夢中它何其神秘喲。他驚奇又有些慚愧地發現,這園子是實實在在存在著的。頭一縷朝陽正給綠葉鮮花上的露珠染上一層金燦燦的色彩,使奇花異草更為豔麗。一切都顯得那麼平淡無奇。年輕人心中暗喜,在這座寂寞城市的中心,他卻近水樓台先得月,得以俯視這座枝繁葉茂氣象萬千的花園。他跟自己說,這園子將成為他與大自然交流的象征性語言。此刻麵帶病容思慮過度的拉帕西尼醫生與他光彩照人的女兒不見蹤影,所以喬萬尼吃不準這父女倆是否非比尋常,究竟事實如此,還是自己想象力過於豐富。不過,他願對整個事情持最理智的態度。

18 這天,他拿著介紹信去拜訪了皮埃特羅·巴格裏奧尼先生——大學裏的一位醫學教授,也是位享有盛名的醫生。教授年歲已高,和藹可親,性情堪稱樂天派。他挽留喬萬尼吃飯,席間談笑風生,尤其喝下兩杯托斯卡納葡萄酒之後,更是親切隨和。喬萬尼心想,同居一城的科學家們彼此一定都挺熟,便瞅空子提起拉帕西尼醫生的大名。然而教授的反應並不如他所料的熱烈。

19 “身為醫學教員,”巴格裏奧尼教授回答喬萬尼的提問,“對拉帕西尼這麼技術高超的醫生不予恰當且慎重的讚揚,不大合適。而另一方麵,我的回答不能有負良心,不能眼看你這樣前程遠大的青年,我老朋友的兒子,喬萬尼先生,對日後不定會將你生死操在手心的人,懷有錯誤的認識。實話說,咱們這位尊敬的拉帕西尼醫生,科學造詣很深,可與帕多瓦大學或全意大利任何學校的教授媲美(大概除了一個人之外)。但是,人們對他的職業道德卻持某些強烈的反對意見。”

20 “是些什麼意見呢?”年輕人問。

21 “我的朋友喬萬尼是身體還是精神得了病啊,這麼愛打聽醫生們的事兒?”教授笑道,“至於拉帕西尼嘛,人家都說他——我與此人相熟,可以對真相負責——關心科學遠遠勝過關心人類,病人隻是他手中新的實驗品而已。隻要能給他的知識積累增添哪怕一粒芥子,他情願犧牲人的性命,包括他自己,或者任何他最親愛的人。”

22 “我看這人夠可怕的,”喬萬尼邊說邊想起拉帕西尼那冷漠而純理性的麵孔。“可是,尊敬的教授,那難道算不上精神高尚麼?敢於如此熱衷科學的人恐怕不多吧?”

23 “上帝不容,”教授有點兒惱了。“至少,除非人家對醫學的觀點比拉帕西尼合理得多。他認為所有醫藥的功能,都存在於我們稱之為有毒植物的東西裏。他親手栽培有毒植物,據說甚至培育出了一些新品種,其毒性比天然生長的東西大得多,若沒有這位學者的幫助,就會給世人帶來危害。不能否認,這位醫生先生手中這些危險物質造成的危害比預料的要少。必須承認,有時他的藥療效驚人,或似乎驚人。但是,私下裏跟你說吧,喬萬尼先生,他的成功也不該受到讚揚——因為可能是碰運氣——而對失敗,他卻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因為平心而論,那可能正是他親手造成的。”

24 倘若青年知道教授與拉帕西尼醫生之間積怨已深,而人們一般認為後者占了上風,那他就會對巴格裏奧尼的看法大打折扣了。若讀者情願自己做出判斷,我們就請您查閱帕多瓦大學醫學係保存的一些對雙方都不利的文件。

25 “博學的教授,我不了解,”喬萬尼琢磨一番方才談到的拉帕西尼對科學壓倒一切的興趣,又說——“我不了解這位醫生對自己的學科愛到什麼程度,不過,他肯定還有比科學更寶貴的東西,他有個女兒。”

26 “啊哈!”教授笑起來。“這下咱們的朋友喬萬尼可漏了餡。你也聽說這位小姐了?她可迷瘋了帕多瓦全城的小夥子,雖說沒幾個人有幸一睹她的芳容。這位貝阿特麗絲小姐,我幾乎毫不了解,隻聽說她深得其父真傳,不但年輕貌美名聲在外,學識也足夠坐上一把教授的交椅。沒準兒她父親就想安排她來坐我的這把吧!流言飛語還有不少,但不值一提,也不值一聽。好啦,喬萬尼先生,喝幹你的杯中物吧。”

27 喬萬尼回去時酒意醺醺,對拉帕西尼和美麗的貝阿特麗絲想入非非。路上碰巧經過花店,便買了一束鮮花。

28 上樓回房,坐到窗前靠牆的陰影裏,這樣就可以俯瞰花園而無須擔心給人發現。目光落處一片寂寞。奇花異草沐浴著陽光,不時彼此輕輕頷首,好像在說大家都是同類,彼此彼此。園子中央,頹敗的噴泉旁是那棵華美的灌木,披一身寶石般的紫色花朵,絢爛奪目,映入水池,又從水池深處折射,真是溢滿一池旖旎綺麗。起初,咱們已講過,園子一片寂寞。不過很快——喬萬尼既企盼又害怕的事發生了——一個人影出現在古老的雕花拱門下麵,穿過一行行花木走了過來,邊走邊深吸著形形色色的花香,宛若古代傳說中靠芬芳為生的精靈。重逢貝阿特麗絲,青年驚異地發現,她比記憶中的倩影還要美麗,又漂亮又活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而且,喬萬尼喃喃自語,她的光彩肯定照亮了樹影婆娑的園中小徑。這一回看得更清楚啦,那張臉上純真可愛的表情令喬萬尼怦然心動——真沒想到她性格如此。他再次問自己,她究竟何等人?也再次發覺或想象道:這位美麗的姑娘與那棵繁花懸垂在噴泉之上的華美灌木驚人地相似——並且姑娘刻意選擇的衣裙式樣與顏色更增添了這種相似。

29 走近那棵樹,她熱情洋溢地張開雙臂,親密地擁抱著它的樹枝——將自己的臉掩入它繁茂的葉片,光亮的卷發也與花朵交織一體。

30 “請給我你的芬芳吧,好妹妹。”貝阿特麗絲叫道,“要知道,普通的空氣讓人頭昏,給我你的這朵花吧,我會輕輕摘下它來,別在貼心的地方。”

31 說著,拉帕西尼美麗的女兒從樹上摘下一朵最鮮豔的花,正要別到胸前,可這時,莫非喬萬尼的酒意令他產生錯覺?發生了一件怪事。一條枯黃色的小爬蟲,蜥蜴或變色龍之類,碰巧沿小徑爬了過來,到達姑娘腳邊。喬萬尼覺得——不過,離得遠,也許他並看不清這個小不點兒——然而,他覺得,折斷的花枝滴下一兩滴樹液,落在蜥蜴頭上。它頓時拚命扭來扭去,很快就躺在陽光下一動不動了。貝阿特麗絲也發現了這怪現象,悲傷地劃個十字,卻並不詫異,還毫不遲疑地將那朵致命的鮮花別在胸前。鮮花在她胸前盛開,寶石般晶瑩發亮,令人眼花繚亂,給她的衣飾和容貌倍添特殊魅力,而世上其他任何東西都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然而,喬萬尼從窗欞的陰影中探出身去,又縮了回來,一麵發抖,一麵自言自語。

32 “我醒著吧?腦筋還清楚吧?”他說,“這是什麼?叫她絕色佳人還是無法形容的妖精?”

33 這時,貝阿特麗絲漫不經心,信步穿過花園,來到喬萬尼窗下。為滿足自己強烈而痛苦的好奇心,喬萬尼不得不從藏身處伸出頭去,就在那一刻,一隻好看的昆蟲飛過園牆,也許它飛遍全城,在那些人群密集的地方沒找到鮮花綠樹,就被拉帕西尼醫生花園裏的濃香遠遠招了來。這個長翅膀的小精靈沒有停在花朵上,卻被貝阿特麗斯迷住了。在她頭頂流連不去,拍著翅膀。這一回,除非喬萬尼的眼睛也會騙人,再沒別的可能了。即使如此,他還是覺得,貝阿特麗絲孩子般歡喜地盯著這隻小昆蟲時,那小東西卻漸漸昏暈,栽在她腳下,光亮的翅膀顫抖幾下,死了——他找不出其他的死因,除了姑娘的氣息之外。貝阿特麗絲再次劃個十字。

34 喬萬尼情不自禁的動作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頭一看,隻見窗前有一位英俊青年——說他像意大利人,倒不如說更像希臘人。五官端正美好,一頭金色卷發閃閃發亮——好似空中飛翔的精靈,俯視著她。喬萬尼不由自主把手中一直握著的鮮花拋了下去。

35 “小姐,”他道,“這是些純潔健康的鮮花,請為喬萬尼·古斯康提戴上吧。”

36 “多謝先生,”貝阿特麗絲圓潤的嗓音恰似動聽的音樂,一臉半稚氣半成熟的歡喜。“我接受您的禮物,還想用這朵寶貴的紫花回報您。可要是我扔上去,它到不了您站的地方,所以喬萬尼先生隻好滿足於一聲我的口頭謝意。”

37 她從地上拾起花束,旋即仿佛因為打破了少女的審慎,回答了陌生人的敬意而羞愧,輕盈地穿過園子回家去了。但片刻之後,她正要消失在雕花拱門之下的時候,喬萬尼好像發現,他那朵美麗的鮮花已在姑娘手中開始凋萎。這念頭豈有此理,離得這麼遠,如何分得清鮮花是盛開還是凋萎?

38 此事過去多日,青年盡量回避能看到拉帕西尼家花園的那扇窗戶,似乎不自覺的一眼,就會瞧見什麼醜陋可怕的東西,弄瞎自己的眼睛。他心裏明白,既已與貝阿特麗絲攀談,自己或多或少已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力量所左右。倘若心靈確已麵臨危險,上策便是馬上離開住處,告別帕多瓦。中策呢,盡量使自己習慣於熟悉並了解貝阿特麗絲——從而將她視為常人,不為她顛顛倒倒。下策嘛,一方麵盡量避免見她,另一方麵,與這位不尋常的女子僅一牆之隔,相互往來的可能會使自己不斷產生的胡思亂想變得切合實際。喬萬尼缺乏深情——或至少這份情意有多深尚未探知。但他想象快捷,富於南方人的熱烈,時刻都可能達到熾熱的頂峰。不論貝阿特麗絲是否具有那些可怕的稟賦——致命的氣息或與那些美麗的死亡之花親密無間啦——這些他都已親眼目睹,至少她已將一種猛烈而微妙的毒素灌輸到他的體內。這不是愛情,盡管她的美豔已使他傾倒;也不是恐怖,雖然他想象那充滿她肉體的毒素也浸透了她的靈魂。這是愛情與恐怖的野性產物,兩者一父一母,似愛情般燃燒,又似恐怖般發抖。喬萬尼不知該恐懼什麼,更不知該希望什麼。然而希望與恐懼在他胸中激烈搏鬥,輪流征服對方,打個沒完沒了。一切單一的情感才有福,不論它們是黑暗還是光明!而愛情與恐怖的可怕混合物才生出地獄般耀眼的光焰。

39 有時,為平息精神的狂熱,他便在帕多瓦街頭或城門外疾步行走,腳步合著思想跳蕩的節奏,越走越快,簡直像在賽跑。一天,他忽然被人逮住,是位身材高大的人一把抓住了他胳膊,人家認出了他,便返身追了上來,直追得氣喘籲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