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我不高興做。”
56 “怎麼?你不至於還改不掉那股騾勁吧?”
57 沒有回答。
58 我推開近旁的折門,對著火雞和鉗子,十分激動地嚷道:
59 “巴特爾比又說他不校他抄的文件了,你覺得怎樣,火雞?”
60 請記住,這時是午後了。火雞坐在那裏,麵孔紅得像隻紫銅水壺,禿頭頂冒著氣,雙手在吸水紙上滾來滾去。
61 “覺得怎樣?”火雞大肆咆哮了,“我覺得我隻消一腳跨到屏風後麵,叫他眼睛發青。”
62 這麼說著,火雞竟站了起來,雙臂一甩,擺出拳擊師的架勢來。正當他要匆匆趕去,表示說得出、做得到的時候,我把他攔住了,生怕這樣不小心地挑起火雞午後的好鬥脾氣會出什麼亂子。
63 “坐下來,火雞,”我說,“聽聽鉗子有什麼意見。你覺得怎麼樣,鉗子?我該不該把巴特爾比辭掉?”
64 “對不起,那要您自己決定,先生。我覺得他的行為很不平常,而且就火雞和我看來,確實太無道理了。不過,這也許隻是一時任性罷了。”
65 “嗬,”我不禁大聲說,“這麼說來,你改變主意了,這倒稀奇——你現在對他的態度十分溫和了。”
66 “全是啤酒的緣故,”火雞高聲說:“溫和就是啤酒的作用——我今天同鉗子一起吃中飯。你看我多麼溫和,先生,我可以去叫他眼睛發青嗎?”
67 “我想你指的是巴特爾比吧,不,今天不必了,火雞,”我答道,“請收起你的拳頭吧。”
68 我關上折門,又朝巴特爾比那邊走去。我覺得驟添的刺激在誘惑著我走向極端,我很想再違背我原來的意誌。我記起巴特爾比從來也沒有離開過辦公室。
69 “巴特爾比,”我說,“薑餅有事出去了,你到郵局去跑一趟好嗎?(那不過走三分鍾就到了)看看我有什麼信件?”
70 “我不高興做。”
71 “你不去嗎?”
72 “我不高興去。”
73 我蹣跚地走到我的寫字台邊,坐在那裏沉思。我那難解的宿怨又抬頭了。我受到這個職員——這個又瘦又窮的家夥——這樣可恥的反抗,是不是另有原因呢?難道又有什麼充足的理由使他一定要拒絕不幹嗎?
74 “巴特爾比!”
75 沒有回答。
76 “巴特爾比!”我的聲音更大一點。
77 沒有回答。
78 “巴特爾比!”我咆哮了。
79 聽到這第三聲叫喊,他就像個魔鬼聽從那不可思議的魔法的使喚一般,出現在他那僻角的出入口處。
80 “到隔壁去叫鉗子到我這裏來。”
81 “我不高興做,”他恭敬而慢吞吞地說,接著又悄悄地不見了。
82 “好得很,巴特爾比,”我用較輕而含有嚴肅沉著的聲調說,暗示著眼看就要有一種非做不可的可怕的報複舉動。我當時很想這樣做一下。但是,已經快到吃飯的時候了,我想,還是戴上帽子回家去吧,雖然心情很亂,很煩悶。
83 我應該承認這個事實嗎?整個事情的結局就是,不久在我的事務所中有了這樣一個既定的事實:有一個麵色蒼白的名叫巴特爾比的年輕文書,在那裏占有了一張桌子,他為我抄寫,按照一般標準,一頁(一百個字)四分錢;隻是他一直不肯校對自己抄的東西,卻讓火雞和鉗子代勞,無疑的,他們雖然十分精明,卻得不到任何酬勞;不僅如此,任何最細小的事情總是差不動巴特爾比;即使要求他做這類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不高興”的——換句話說,準會遭到他的直截了當的回絕。
84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的飛逝,我也變得同巴特爾比相當融洽了。他的毅力,他的循規蹈矩,他的一貫勤勤懇懇(除了有時愛站在屏風後麵沉思默想),他那高度的沉靜,他那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變的態度,都使我覺得他是一個可貴的人物。最主要的是,他總是在那兒——早上在那兒,白天繼續在那兒,晚上還是在那兒。我非常相信他為人誠實可靠,我覺得那些最寶貴的文件在他手裏十分穩當。話雖如此,老實說,我有時仍不免要對他突然大發一通脾氣。因為要我時刻記住他那些怪脾氣、特權、聞所未聞的自由自在,實在非常困難,雖然這些正是構成巴特爾比留在我辦公室裏的默契。有時,為了急於要處理某種緊迫的公務,我會無意間叫起巴特爾比來,說得又快又急,比如說,要他給我準備裝訂的文件的紅帶打個小結頭。於是必然會從屏風後麵傳來這句照例的回答:“我不高興”。那麼一個具有尋常的脆弱天性的人,怎麼能不對這種乖張的——這種不可理喻的行為大嚷大叫一番呢。不過,我多受一次這樣的反抗,隻會更減少我重蹈這種覆轍的可能性。
85 這裏必須說明,我按照一般在人口稠密的法律大樓設有事務所的、最正派的人的通例,為我的房門配了幾把鑰匙。一把交給住在頂樓的一個婦女,她每天要打掃,每星期要擦洗我的房間。還有一把,為了方便,放在火雞那裏,再有一把時常放在我的口袋裏,第四把不知放在哪個人那裏。
86 且說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恰巧要到三一堂去聽一位著名牧師講道,結果發覺到的過早,我想不妨到我事務所去轉一轉,幸好我身邊帶著鑰匙。可當我把鑰匙湊近鎖孔去的時候,覺得有什麼東西插在鎖孔裏,把我的鑰匙頂住了。我頗為驚奇,不禁大聲叫喊起來;就在這時,使我一愣的是,有一把鑰匙打裏麵一轉;探出來一個瘦削的麵孔,拉著半開的門,原來就是幽靈似的巴特爾比,他隻穿了一件襯衫,也可以說是穿了一件非常奇特的、襤褸的便服。他輕聲地說,很對不起,他正有事,忙得很,因此現在不能讓我進去。他又簡短地說了一兩句話,意思是叫我再在外麵兜兩三個圈子,也許到那時侯他可以把事情辦完了。
87 我在星期天早晨看到巴特爾比住在我的律師事務所裏,形容枯槁,態度淡漠,而又像個紳士,同時卻是那麼沉著自若,真是大出意料,也給我留下了一個古怪的印象。因此我即刻遵從他的願望,從我自己的門口溜走。不過,對於這位莫測高深的文書這種從容不迫的厚顏行為,心裏不免激起陣陣無可奈何的反感。事實上,主要的正是他這種從容不迫的情況,不僅使我束手無策,而且仿佛使我失去勇氣。因為我認為,要是一個人泰然地讓他雇傭的職員對他發號施令,要他離開自己的事務所,這就可以說是失去勇氣了。而且我還在滿懷不安地在揣測,巴特爾比穿了襯衫,究竟在我辦公室裏幹些什麼,況且是在星期天的早晨,可說連衣服也沒穿好,會不會出什麼差錯?不,那是絕對不會的。誰都一刻也不會想到巴特爾比是個不正派的人。可是他在那兒幹些什麼來著?在抄寫嗎?也不會,盡管巴特爾比脾氣非常古怪,可他是個極其正派的人。他決不是那一號人,會穿得接近裸體狀態而坐在寫字桌邊的。再說這天是星期天,巴特爾比總有點不容人們做出這樣的推斷,說他會由於任何俗事而觸犯安息日的規矩。
88 話雖如此,我的心緒還是平靜不下來;我滿懷一種不安靜的好奇心,終於又走回屋門口去。我毫無阻礙地插進了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巴特爾比已經不在了。我焦灼地四下看看,在他屏風後麵張望了一下,清清楚楚的,他已經走了。我在那裏仔細地察看一下,我推測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裏,巴特爾比準是在我的辦公室裏吃、穿、睡,我還認為他是沒有杯盤、鏡子、床什麼的。擺在犄角裏一張東倒西歪的舊沙發,坐墊上隱約可以看出一個瘦削的、躺著的人體的痕跡。在他寫字桌下麵,我找到一條卷起的毯子;在空爐格下,有一隻發黑的箱子和一把刷子;椅子上有一隻鐵皮麵盆,還有肥皂和一塊破毛巾;一張報紙裏包著幾片碎薑餅和一點幹酪。不錯,我心裏想,這是再明白也沒有了,巴特爾比一直就是以此為家,獨自過著光棍的生活。這時,我腦海裏立刻掠過一個念頭,從這裏可以看出他是過著多麼可憐的、缺乏友愛而又孤苦伶仃的生活嗬!他的貧困固然一言難盡,可他又是多麼寂寥!請想想看,每逢星期天,華爾街簡直就像庇特拉一樣荒涼;它每天晚上就是一片空虛。這座大樓也是這樣,平常白天裏熙熙攘攘,到了夜晚萬籟俱寂,整個星期天更是冷冷清清。而巴特爾比就是以此為家,成為這片寂寥的唯一看客,雖然他也看到這裏原來是萬頭攢動的——真有點像馬裏阿斯的無辜的化身坐在伽太基的廢墟中沉思默想。
89 我生平第一次懷有一種忍受不了的徹骨傷感,我先前根本沒有經曆過不愉快的憂傷。現在,一種共通的人性的紐帶使我無法抗拒地憂鬱起來了。一種同胞之情的憂傷!因為我和巴特爾比兩人都是亞當的子孫。我想到,我那天看到的都是一些穿絲著綢、服裝漂亮、滿臉紅光、天鵝似的人兒,順著密西西比河似的百老彙大模大樣地走去;我把這些人拿來同這個麵色蒼白的抄寫員對比一番,心裏想,唉,幸福總是追求光明,所以我們認為這個世界是綺麗的;可是苦難遠遠地躲開了,我們便認為根本沒有什麼苦難。這些憂傷的想象——無疑地,這是病態而又愚蠢的腦海裏的奇想——對巴特爾比的種種怪脾氣不住地串聯出了更多的其他種種的特殊想法。由於這種奇特的發現而產生的種種預感在我四周縈回不散,我突然看到那個文書的蒼白的身子,卷著一條毯子,哆哆嗦嗦地出現在一些無憂無慮的陌生人中間。
90 我突然注意到巴特爾比那張蓋起的寫字桌,一眼就可以看到,鑰匙插在鎖孔裏。
91 我認為,我並沒有什麼惡意,隻想滿足一種並非無意的好奇心;再說,寫字桌本來就是我的,裏麵的東西也是我的,所以我要冒昧地看一看裏麵的東西。一切都放得有條有理,紙張攤得很平整。那些鴿籠式的文件架很深,我拿掉了文件夾,往架子裏摸了一下,我頓時摸到了一樣東西,順手把它拉了出來。原來是一條絲質的舊手巾,打了個結頭,沉甸甸的。我把它打開,看到它是一個小錢莊。
92 這時,我想起我在這個人身上所看到的一切不聲不響的秘密。我記得他從來不說話,隻是回答;雖則他自己常常有很多時間可以利用,我卻從來沒有見到他在看書——沒有,他連報紙也不看;他會久久地站在屏風後麵那扇灰色的窗邊,望著那堵沒有窗子的磚牆;我可以肯定,他從來沒有光顧過任何小吃鋪或者飯館;他那張蒼白的臉分明表示出他從來不喝啤酒,不像火雞那樣;甚至也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像一般人那樣。據我所知,他從來不會特地到一個地方去;從來不出去散散步,除非就像是現在這樣出去一趟。他不肯告訴人家,他是什麼人,或者是哪裏人;或者他在世上究竟有沒有任何親戚。他雖然又瘦削又蒼白,卻從來不抱怨身體不好,不僅如此,我還記得他有某種說不明白的蒼白的神情——我應該稱之為什麼呢?——比如應該說是蒼白的傲慢呢,還是不如說是他有一種嚴峻而冷漠的神情,正是這種嚴峻的冷漠,嚇得我對他種種怪脾氣隻好聽之任之。即使根據他那始終如一的不聲不響的習慣,我明知他準是躲在屏風後麵,站在那兒對著那堵沒有窗子的牆大發玄思,我仍然不敢請他為我做點臨時發生的最小的事情。
93 我把這些事情反複思索一下,又把這些事情同剛才發現的事實(他把我的辦公室作為他的家和住所)聯係起來,同時也沒有忘記他那動輒發脾氣的病態,我把這些事情反複思索過以後,不知不覺地有了一種謹慎為妙的感覺。我這些感情本來是出自純然的憂傷和最真摯的憐恤,可是隨著巴特爾比這種孤寂情況在我想象中越來越增大,這種憂傷就變成恐懼,憐恤也變成嫌惡了。真是一點兒不假,而且也真厲害,我們所想到或者看到的不幸的事情,到了一定的程度,就會引起最好的感情。不過,在某種特殊的場合,超過了這種程度,就不是這樣了。有人說,這肯定是由於人類天賦的自私心理的緣故,他們可弄錯了。其實,還不如說是由於對治療很嚴重的器官病表示失望的緣故。在敏感的人看來,憐恤往往會帶來苦痛。不過,等到最後覺察到這種憐恤並不能達到有效的救助,常識就會教人擺脫憐恤。根據我那天早晨所看到的情況,我認識到這個文書已經患了天生的絕症。我可以救治他的身體,無奈他的身體並沒有什麼疾痛;苦痛的是他的靈魂,而救治他的靈魂我卻無能為力。
94 那天早晨,我沒去成三一堂。我所看到的這些事情,使我一時不宜去做禮拜。我步行回家,不住在想該怎樣來對付巴特爾比。最後,我這樣決定:明天早晨,我要心平氣和地對他提出一些問題,問問他的曆史等等。如果他不肯坦白或者無保留地回答(我猜想他是不高興談的),那麼就給他一張二十元的支票,這筆錢超過我應該給他的數目,對他說,我不再需要他工作了;還對他說,如果我能夠用任何其他辦法幫助他的話,我一定樂於照辦,尤其是如果他希望回到他的老家去,不管是在什麼地方,我都樂意幫助他付出一切費用。而且他到家後,任何時候需要幫助,隻消來一封信,準會給他回音。
95 第二天早晨。
96 “巴特爾比,”我在他屏風後麵輕輕地叫他。
97 沒有回答。
98 “巴特爾比,”我聲音更輕地說,“來呀,我並不想要求你做任何你不高興做的事——我隻想同你談談。”
99 於是他悄悄地閃了出來。
100 “巴特爾比,你可以告訴我,你是哪裏人嗎?”
101 “我不高興。”
102 “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一點兒關於你自己的事情嗎?”
103 “我不高興。”
104 “可是,你有什麼理由不同我談話呢?我覺得我對你很友好。”
105 我說話的時候,他沒有看我,隻是眼睛死死地盯著我椅背後那尊西塞羅半身像,我坐在那裏,那尊像大約高出我的頭六英寸左右。
106 “你怎麼不回答呢,巴特爾比?”我等了很久,沒有得到回答,就這樣問。可是,這當兒,他的麵容一直都是一動不動,隻把那張又白又薄的嘴略微顫動一下。
107 “眼前我什麼都不高興回答,”他說過後,又躲到他的僻角裏去了。
108 我自認為我為人相當懦弱,可是他這會兒那種態度把我惹惱了。這不僅是他那種態度好像隱含有一種沉著的蔑視神情,而且他那種乖張的脾氣似乎也是一種忘恩負義的表現,何況我明明是以客氣和寬容的態度對他的。
109 我又坐在那裏尋思,看有什麼辦法。他的舉止雖然叫我痛心,我雖然早就決定了,我一走進辦公室就要把他辭退,然而我卻奇怪地覺得有某種迷信的東西在扣著我的心扉,不許我貫徹我的意圖,在斥責我,要是我膽敢對這個最淒涼的人吐出一句惡言,我就是個惡棍。最後我親切地把我的椅子拉到屏風後麵,坐下來,說道:“巴特爾比,那麼說不說你的身世,都隨它去吧;隻是作為一個朋友,我請你今後要盡可能遵守這個辦公室的規矩。現在請你表示一下,明後天你可以幫著校對文件。總之,現在請你表示一下,在一兩天內你會開始講點道理。你表示一下吧,巴特爾比。”
110 “眼前我不高興講點兒道理,”這就是他的平靜而單調的回答。
111 就在這時,折門開了,鉗子走進來。看他樣子,好像給比平常更嚴重的消化不良症搞得昨晚睡得非常不好。他剛好聽到了巴特爾比末了所說的那句話。
112 “不高興,是嗎?”鉗子咬牙切齒地說,“我要是您,先生,我就要他高興。”接著又對我說:“我就要他高興;我就要叫他高高興興,這頭頑騾!請問,先生,現在他又不高興幹什麼啦?”
113 巴特爾比一動不動。
114 “鉗子先生,”我說,“我倒高興您暫時出去一下。”
115 不知怎的,近來我也已經不自覺地把“高興”這個詞兒使用在各種不完全適當的場合了。一想到我同這個文書的接觸已經嚴重影響了我的思路,我不禁不寒而栗。還有什麼更嚴重的失常狀態沒有表露出來呢?這種想法在我決心要采取當機立斷的辦法時一直在起作用。
116 鉗子繃著臉,滿不高興地一走開,火雞卻溫和謙恭地走過來。
117 “請原諒,先生”,他說“我昨天想到巴特爾比,我覺得,隻要他高興每天喝一公斤好酒,就大可以使他脾氣變好,可以使他來幫著校對他的抄件了。”
118 “原來你也聽到那句話了,”我有點兒興奮地說。
119 “請原諒,什麼話,先生,什麼話,先生?”火雞一邊問,一邊鄭重其事地擠到屏風後麵那塊狹窄的地方來,這樣一來,使我撞到了那位文書。
120 “我高興一個人在這裏,”巴特比爾說,仿佛因為大家都擠進了他的僻角而生氣了。
121 “就是這句話,火雞,”我說——“正是這句話。”
122 “啊,高興,啊,不錯,是怪話。我自己就從來不這麼說。可是,先生,我已經說過,隻要他高興——”
123 “火雞,”我攔著他說,“請你出去。”
124 “啊,當然,先生,要是您高興叫我出去的話。”
125 正當他打開折門要出去的時候,鉗子坐在桌麵,偶然瞥見了我。問我究竟是否高興把某一份文件抄在藍紙上還是白紙上。他一點兒也沒有用頑皮的口吻著重說“高興”這兩個字。這分明是打他嘴裏不知不覺地滑出來的。我心裏想,我一定要擺脫這個精神錯亂的人,如果他不是在某種程度上把我和我的職員搞昏了頭,就是把大家搞的語無倫次了。不過,我想,還是謹慎為妙,別馬上就透露出要辭退他的意思。
126 第二天,我看到巴特爾比什麼都不做,隻是站在窗邊,麵對著那堵無窗的高牆沉思。問他為什麼不抄寫,他說他已經打定主意不再抄抄寫寫了。
127 “為什麼,怎麼啦?真是稀奇古怪!”我大聲叫道,“不再抄抄寫寫了嗎?”
128 “嗯。”
129 “什麼道理?”
130 “難道你自己看不出道理來嗎?”他淡然地回答。
131 我緊盯著他,看到他的眼睛呆滯無神。我立刻想到,他初到我這兒來工作的頭幾個星期,坐在那光線不足的窗旁,以罕有的勤懇態度不住地抄寫,也許一時損傷了他的視力吧。
132 我心裏很是感動。我安慰了他幾句,我還示意說,他暫時不抄抄寫寫,做得很聰明,還勸他不要放過這個機會到戶外去做些有益的活動。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過了幾天,我的其他幾個職員都出去了,恰巧急於要把幾封信付郵,我想,巴特爾比既然無所事事,準會比平時更好說話些,不再那麼硬邦邦的,他準會把這幾封信送到郵局去的。可是他斬釘截鐵地回絕了。於是隻好麻煩自己跑一趟。
133 又過了幾天,究竟巴特爾比的眼睛是不是好些了,我可說不上了。但從外表看來,我認為他已經好些了。可是等我問他眼睛好了沒有的時候,他卻一句話也不說。總之,他不抄抄寫寫了。末了,因為我再三催問,他隻得回答說,他從此不再幹抄寫工作了。
134 “什麼?”我叫了起來,“就是你的眼睛完全好了——比以前還要好——你也不抄寫了嗎?”
135 “我已經決定不再幹抄寫了,”他答過話後,就溜走了。
136 他依然是我房間裏一個固守在僻角裏的人。不——如果那是可能的話——他變得比以前更願固守在那了。怎麼辦呢?他在辦公室什麼也不幹,他幹嘛一定要待在那裏?說實在的,他現在已成了我的負擔了,不僅像條項鏈似的一無用處,而且也叫人苦惱不堪。然而,我為他難過。我說我為他著想,為他不安,這不過是說說罷了。隻要他能提得出一個親戚或者朋友的名字,我會立刻寫信,要他們把這個可憐的家夥帶到合適的地方去。無奈他似乎是個無親無故的人,在世上完全是孤零零的,就像是中大西洋上的一小片破船板。最後,我的業務要求我丟開其他一切考慮,我盡力裝得一本正經地告訴巴特爾比說,他必須在六天裏無條件地離開辦公室。我提醒他設法在這期間內另找住處。我還答應在這方麵給他幫助,隻要他自己首肯先考慮搬走。“等你最後離開我。巴特爾比”,我接著說,“我絕不會讓你毫無辦法就走。可是,記住,打現在算起六天,你要搬走。”
137 期限一過,我往屏風後麵一瞧,喲!巴特爾比還是在那裏。
138 我扣好上衣紐扣,身子一挺,慢騰騰地向他走去,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期限到了,你必須離開這個地方。我很抱歉。喏,錢在這裏,你該走了。”
139 “我不高興走,”他答道,仍然背對著我。
140 “你一定得走。”
141 他一言不發。
142 我對這個人那股平凡的老實勁懷有無限的信任。他常常把我不小心落在地上一個、半個先令都交還給我,因為在這種小事情上,我往往是十分粗心大意的。因此以後也就不把這種事情看得有什麼特別了。
143 “巴特爾比,”我說,“我該給你十二塊錢,這裏是三十二;其中二十是另外給你的——你拿著好嗎?”我把錢遞給他。
144 可是他一動也不動。
145 “那麼,我把錢放在這裏啦,”我把錢壓在桌上一塊鎮紙下麵,然後拿起帽子和手杖,向門口走去。我泰然回過頭去,加了一句——“你把自己的東西搬出去以後,巴特爾比,可一定要鎖上門——因為現在大家都下班了,隻有你在這兒——勞駕把鑰匙塞在門墊下麵,好讓我明天早晨來拿。我不再來送你了,再會吧。如果你以後在新居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別忘了寫信告訴我。再會,巴特爾比,祝你一路平安。”
146 但是,他一句話也不回答;他像是破廟裏的一根殘柱,孤零零地立在那間總算不是空無一人的房中央,默默無語。
147 當我鬱鬱寡歡地走回家去的時候,我的自負竟然超過了我的憐恤。對攆走巴特爾比的這件事情,我不禁洋洋自得地覺得我很有一手,這是任何一個冷靜的思想家準會有的想法。我這種做法的高明似乎在於處理得完全平靜無事。並沒有粗俗的吵吵鬧鬧,沒有任何的威嚇脅迫,沒有大肆咆哮,沒有在房裏橫衝直撞,暴跳如雷,對巴特爾比突然拉開嗓門,下逐客令,叫他馬上卷鋪蓋滾蛋。一點兒也不是這樣。不必高聲大叫地吩咐巴特爾比搬走——像一個低能兒的做法那樣——我估計他非走不可了;而且我所說的都建立在這個假定上。這種做法使我越想越覺得飄飄然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我又有所懷疑了——我不知怎的把那股自負的氣焰也給睡掉了。一個人最冷靜而又最聰明的時候,正是在他早上醒來的時分。我的做法似乎很聰明——可惜隻是紙上談兵。怎樣判明它是切實可行的——那就困難了。假定巴特爾比已經走了,那到確實是個絕妙的想法;可是,說到底,這不過是我自己的假定而已,根本同巴特爾比是否走了毫不相幹。主要的關鍵並不在於我是不是假定他會走,而是在於他高不高興走。他這個人,隻能趁他高興,不能隨便假定。
148 早飯後,我往商業區走去,肚裏在盤算著正反兩麵的可能性,我一會兒認為那種做法也許結果是一敗塗地,仍然可以看到巴特爾比像平常一樣活靈活現地住在我的辦公室裏;再過一會兒,又似乎肯定地認為我看到他的坐椅空了。我就這樣一直左右搖擺不定,到了百老彙和運河街的拐角,我看到鬧哄哄的一群人站在那裏起勁地談話。
149 “我敢打賭,他沒有。”我經過的時候,聽到一個人說。
150 “沒有走?——得!”我說,“拿錢來賭一把。”
151 我本能地把手探到口袋裏去拿錢,就在這時候,我記起今天是選舉日。我聽到的話與巴特爾比毫無關係。那指的是那個競選市長的人能否成功。因為我自己全神貫注,仿佛認為整個百老彙都跟我一樣激動,正在同我盤算著同樣的問題。我走了過去,幸而街頭的喧鬧聲遮掩了我一時的神情恍惚。
152 我有意比平時早一點兒來到辦公室,我站在門口傾聽了一會,一切毫無動靜。他準是走了。我扭了扭門把,門給鎖上了。不錯,我的做法已經奏了奇效,他必定走了。然而我一麵這樣想,一麵心頭又湧起一陣傷感;我簡直為我的輝煌成就難過了。我在門墊下摸著鑰匙,以為巴特爾比會把它留在那裏,不料我的膝頭撞上了一塊嵌版,發出了一陣喚人似的聲音,裏麵馬上傳來應答聲——“待會兒,我忙著呢。”
153 正是巴特爾比。
154 我真是感到晴天霹靂。一時我站在那裏,活像從前在弗吉尼亞,一個晴朗的午後,讓夏季的雷電霹死的那個嘴銜煙鬥的人一樣;他是在自己那個暖和的,敞開的窗口給雷電霹死的,身子還靠在窗口,望著那個夢幻似的下午,等到有人碰了碰他,這才倒了下去。
155 “還沒有走!”我終於嘟噥了一聲。可是我又乖乖地屈服在那個不可思議的文書所加給我的神威之下了,盡管我滿懷憤怒,仍然不能完全逃避這種威力。我慢步下樓,走到街上,一邊繞著房子走,一邊考慮下一步如何擺脫這種聞所未聞的煩惱。要我真把他推了出去,我可做不出來;破口大罵把他趕走也不成;去找警察來也不是一種愉快的想法;然而,讓他那死屍一樣的威力來懾服我——這也是我所不能想象的。該怎麼辦呢?否則,如果是毫無辦法的話,我對這件事能有什麼更進一步的設想呢?不錯,既然我先前一相情願地自以為巴特爾比會走,那麼我就當他已經走了吧。在這樣順理成章地實現這個假定的情況下,我就可以匆匆地走進我的辦公室,假裝根本沒有看到巴特爾比,直對著他走去,仿佛他是一陣空氣。這種做法倒像是擊中要害那麼奇特。恐怕巴特爾比經不起我使用這種假定的學說,可是,再一想,這個計劃是否能夠成功又似乎頗為渺茫。我決定再就此去和他理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