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寫員巴特爾比

赫爾曼·梅爾維爾

1 我是個年紀相當大的人。過去三十年來,我的職業的性質,使我格外接觸到好些似乎有趣而又有點奇特的人物。據我所知,迄今還沒有人寫過這類人物,我指的是律師的抄寫員或者叫做文書。在職業和私人關係上,我熟悉不少這樣的人。要是我興之所至,很可以講出他們各式各樣的經曆,溫厚的紳士聽了,準會莞爾一笑,多情善感的人聽了,卻會一灑同情之淚。但是,我不打算為其他一切文書作傳記,隻想寫幾段巴特爾比的生活,因為他是我生平所見所聞的一個最奇特的文書。對於其他一些律師抄寫員,我也許可以寫出他們的整部傳記,可是,對於巴特爾比,卻無法這樣做。我認為,根本沒有材料為這人寫一部完整而令人滿意的傳記。這對文學來說,真是一種無可彌補的損失。巴特爾比這種人是我們弄不清楚的一類人,除非掌握了他的原始材料,而他的情況正是原始材料十分缺乏。老實說,我這雙詫異的眼睛從巴特爾比身上所看到的,正是我對他所知道的一切;此外,就是在這個故事的結尾將要提到的一點不太明確的報道。

2 在介紹這個文書、談談我初次見到他的情形之前,我應該略為把我自己、我的雇員、我的業務、我的事務所和總的環境說一下:因為這樣一些描述,對於適當地了解將要出現的主人公來說,是不可缺少的。

3 先說一說我自己吧,我這個人,從少年時候起,心頭便有一個堅定的信念,認為最舒服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生活方式。雖說我幹的這一行是俗語所說的那種奮發有為而戰戰兢兢、有時甚至騷動不寧的職業,我可從來沒有經曆過我的安寧遭到侵犯的那種生活。我是那種毫無雄心壯誌的律師,從來沒有公開出過庭,或者做出任何在大庭廣眾中獲得讚許的事;隻是縮在安逸的角落裏,過著淡泊寧靜的生活,在有錢人的債券、抵押品和地契方麵做點安逸的業務。認識我的人,都認為我是一個非常可靠的人。已故的約翰·雅各·阿斯特,這位從來不像詩人那樣感情用事的人物,曾毫不猶豫地宣稱我最大的特點是審慎持重;其次便是有條有理。此外,我在業務上跟這位已故的約翰·雅各·阿斯特也不是沒有關係,我這樣說並不是表示自負,不過是把事實記載下來而已。我應該承認,他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一念再念,因為這個名字本身有一種嘹亮圓潤的音調,像純金那樣鏗鏘悅耳。我還要坦白地補充一句對於約翰·雅各·阿斯特對我的好評價,我並不是無動於衷的。

4 在這小小的經曆發生以前的那段期間,我的業務大大增加了。我又擔任了紐約州高等法院推事這個美好官職(現在這種官職已經廢掉了)。那倒不是一種十分費勁的,而是十分愜意的、頗有油水可撈的差事。我難得發脾氣;更難得對荒唐的舉動勃然生氣;可是,我應該承認,這回我要魯莽一點,並鄭重地說,我認為,根據新憲法突如其來地一下子撤銷了高等法院推事這個官職,實在是一種——一種考慮不周的措施;因為我原來指望從中獲得終身的利益,而我隻享受了短短的幾年。不過,隻是順便提一下罷了。

5 我的事務所設在華爾街的某號樓上,一頭可以看到一個大天窗內部的白牆,這天窗是從屋頂直通到底的。這種景色本來應該說是相當沉悶的,缺乏風景畫家所謂的“生氣”。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從我的事務所的另一頭所看到的景色,即使是一點兒也沒有多出什麼,卻至少是完全不同了。在那一麵,我的窗子可以一望無遺地看到一堵高聳的磚牆,它由於年代久遠,加上一直不見陽光,已經發黑了。這堵牆,不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它的潛在的美景。但是,對於一切患近視的看客,卻必須站到跟我的窗格相距十英尺以內的地方,才能看得清楚。因為四周都是一些高樓大廈,我的事務所又是在二層樓上,這堵牆同我這麵的牆的差距,就很像一個方方的大水槽。

6 在巴特爾比到來之前的這段期間,我已經雇用了兩個人做抄寫員,加上一個頗有出息的小孩做聽差。第一個叫火雞,第二個叫鉗子,第三個叫薑餅。這些也許像是名字,可是,這類名字在人名錄上往往是找不到的。其實,這些都是他們的諢名,是我那三個職員彼此相互起的名字,而且應該說,這些名字很能說明他們各自的為人或性格。火雞是個又矮又胖的英國人,年紀跟我相仿,也就是說,大約快六十了。誰都會承認,他那張臉,早上呈現出一種很美妙的櫻桃色,可是一過十二點鍾,到了正午——他吃中飯的時間——就像是一隻裝滿了煤塊的聖誕節爐子,熊熊發光,不停地燃燒——不過,又好像在逐漸微弱下去——直到下午六點鍾左右為止。過了這段時間,就看不到這張臉特有的光澤了。這張臉似乎是從太陽那裏獲得了它的正午,又隨著太陽而西沉,到了第二天,又以同樣的規律與永不消失的光彩上升,達到頂點而沉落了。在我一生中,碰到過許多奇妙巧合的事物,其中不乏確鑿的事實,比如說,正當火雞那張又紅又亮的臉顯得光輝燦爛的時候,就在這個緊要關頭,也是我認為是他一天裏辦事效率最差的時間的開始。這並不是說他完全偷懶,或者不高興做事情了,完全不是這樣。叫人頭痛的是他好像總是精力太充沛了,他渾身都有一種奇特的烈火般的活動,顯得慌張、浮躁而又輕率。他會心不在焉地把筆浸在墨水瓶裏,他灑在我文件上的所有的墨滴,都是在正午十二點鍾以後滴下的。事實上,到了午後,他不僅會粗率和令人不快地灑下墨滴,有時候甚至變本加厲,會吵吵嚷嚷。碰到這種時候,他的麵孔也就顯得格外紅彤彤,仿佛有人把燭煤加在無煙煤上。他一會兒把坐椅弄得咯吱咯吱亂響,怪刺耳的;一會兒又倒翻了沙匣;修筆的時候,不耐煩地把筆弄得斷成幾節,突然火性一起,又把它們都摔在地上;一會猛地站起來,一會又俯身在桌子上,極其魯莽地敲擊文件。看到像他這樣一個上了年紀的人這副樣子,實在讓人十分發愁。話雖如此,他在許多方麵,卻是我的一個最有用的人,正午十二點鍾以前,他一直是個挺利落,挺勤勉的人,以一種別人無法與之相比的方法完成許多工作——因此,我也就不計較他這些反常的行動了,雖然事實上我偶爾也斥責他一下,不過我斥責他的時候,態度十分溫和,因為盡管他在早上挺文雅,不,簡直可說是挺溫和,挺順從,無奈到了午後,一發脾氣,便會變得有點兒出言不遜,實際上也可說是傲慢無禮了。我一方麵重視他早上的工作態度,決定不讓他消失——但是,一方麵又給他在十二點鍾以後那種發火的樣兒弄得心裏怪不舒服。我是個喜歡安寧的人,不願意因為我的訓誡而使他說出令人難堪的頂撞的話來——所以,有一天,星期六的午後(他總是到星期六就變得格外不可收拾),我十分友善地轉彎抹角對他說,因為他年紀越來越大了,也許不如減輕一下他的工作;換句話說,他在十二點鍾以後,不必再到事務所來,吃過午飯最好就回到他的住所去休息,到喝午茶時再起來。可是,不,他硬是要在午後繼續效勞。他的麵容變得非常熱切,一麵滔滔不絕地向我保證說——手裏拿著一根長尺,站在房間那一頭,比劃個不停——如果他在早上的工作是有用的,那麼午後又怎麼少得了呢?

7 “請原諒,先生,”當時火雞這樣說,“我認為我是你的得力助手。我在早上,不過是做些調兵遣將的工作,可是到了午後,我就身先士卒,這樣英勇地殲擊敵人——”說著,他把那根尺猛地一戳。

8 “可是,那些墨滴,火雞”,我暗示了一下。

9 “不錯——可是,請原諒,先生,請看這頭白發!我越來越老啦。當然啦,先生,午後很熱,一兩滴墨滴,對於一個老年人,也就不必太計較啦。年紀大——即使弄髒了文件——也是光榮的。請原諒,先生,咱們倆都越來越老啦。”

10 這種引起我同感的話實在叫人受不了。總之,我看出他是不肯走了。因此我決定讓他留下來,不過也決定要好好地留意一下,午後讓他抄寫一些不很重要的文件。

11 我的第二個雇員鉗子,是個年紀約二十五歲的青年,長著絡腮胡子,臉色不好,而且一般說來相貌有點像個海盜。我一直認為他是兩種魔力——野心勃勃和消化不良——的受害者。野心勃勃表現在他對於卑微的抄寫員的工作有點兒不耐煩,而且不可原諒地僭奪了全然屬於專業的事務,比如別出心裁地草擬法律文件。消化不良似乎表現在他有時顯得神經質的暴躁,氣得齜牙咧嘴,碰到抄錯了字的時候,牙齒磨得咯咯作響;工作緊張的時候,簡直不是在說話,而是不必要地詛咒,噓噓地罵人。尤其是他老不滿意他那張辦公桌的高度。雖說鉗子十分機靈,有點匠人本領,可是他總是無法使桌子合他的意。他把木片呀,各種木塊呀,一片片硬紙板呀,都拿來墊桌子;臨了,竟然拿了一片片折疊起來的吸水紙,企圖來番巧妙的調整。可是,什麼發明都不頂事。比如說,他為了使背脊舒服,把桌蓋弄成銳角,直抵著他的下顎,他坐在那裏寫字,就像一個人用荷蘭屋子的陡峭屋頂做桌子那樣,於是他說,這使他雙臂的血液不能流通了。要是他馬上把桌子放低到齊腰的高度,彎腰曲背地寫字,他又要叫嚷背脊疼痛。總之,實際上鉗子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要些什麼。要說他有所要求,那就是幹脆不坐文書的桌子。在他那些病態的野心勃勃的種種表現中,有一項就是他喜歡接見一些衣衫襤褸,形跡可疑的人,他管這些人叫做他的訴訟委托人。不錯,我知道他不僅常常以一個在城內選舉區活動的政治家自居,偶爾還在法院裏幹點兒交易,而且在紐約市監獄的台階上也並不是個默默無聞的人物。不過,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凡是到我的事務所來找他的人,盡管來者氣宇軒昂,鉗子也硬說對方是他的訴訟委托人,其實那人不過是個債主,而他所謂的地契,隻是一張賬單罷了。不過,話得說回來,鉗子雖然有這許多缺點,也很使我著惱,可是像他的同事火雞一樣,他也是我的一個十分有用的人;他寫得一手神速而工整的字,而且碰上他高興的時候,倒也不乏紳士風度。不僅如此,他常常按照紳士派頭打扮;因此還偶爾使我的事務所平添光彩。反之,對於火雞,我卻必須費盡心機,使他不致於成為我的恥辱。他的衣著往往油光閃閃,有一股飯鋪子的味道。在夏天,他穿的褲子十分寬鬆,像隻脹鼓鼓的袋子。他的上衣真是使人望而生厭;至於帽子,他從來不拿在手裏。不過,因為帽子並不是我很重視的東西,隻要他能按照普通的禮貌和規矩,像個可靠的英國人一樣,經常一進門就把帽子脫掉也就夠了。而他的上衣卻又是另一回事。說到他的上衣,我曾經勸過他,可是,毫不見效。其實,我也認為,像他這樣一個收入菲薄的人,當然無法既能保住顏麵上的光彩,又穿上華麗的衣服。有一次,鉗子發表意見說,火雞的錢主要都花在買紅墨水上。冬季的時候,有一天,我把我自己一件極為體麵的上衣送給火雞,那是一件棉布灰上裝,很暖和,很舒適,紐扣可以打膝頭一直扣到頸脖子。我心裏想,火雞一定很領我的情,而且這件上衣也可以衝淡他午後的暴躁而魯莽的脾氣。可是不然。根據馬匹多吃燕麥反而有損無益這條定理,我確實相信他把自己緊扣在那件又軟又像毯子一般的上衣裏麵以後反而起了不良的作用。事實確實如此,火雞一碰上那件上裝,正如據說野性難馴的馬匹碰上燕麥一樣,那件上衣反而使他蠻不講理了。他真是一個因福得禍的人。

12 雖說關於火雞那種任性的脾氣,我有私下的臆測,然而說到鉗子,我卻確定地認為,盡管他在其他方麵有許多缺點,可是他至少是個不喝酒的年輕人。但是事實上,大自然本身似乎就是他的酒商,而且在他呱呱墜地的時候,就已經給他灌足了急躁的、白蘭地似的性格,因此以後一切酒料都用不著了。有時候,我在寂靜的事務所裏想:鉗子怎麼會常常從他的座位上不耐煩地跳起來,接著又俯身在他的桌子上攤開雙手,抓住整張桌子,把它搖呀,推呀,弄得地板怪嚇人地咯咯搖動,仿佛桌子本身就是一種倔強的、具有自由意誌的力量,一心想折磨他,惱怒他。我在這麼想的時候,就清楚地看出來,對於鉗子說來,摻水的白蘭地簡直是多餘的。

13 對我來說,幸而這種特殊的原因——消化不良——使得鉗子先生先是暴躁、繼而神經質的情況,主要都是發生在早晨,到了午後,他就相當柔順了。火雞則要到十二點鍾左右發作,這就使我決不至於在同一時間段裏來對付他們兩人的怪脾氣。他們的發作真像是衛兵在互換崗位。鉗子上班了,火雞下班,反過來也是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這倒真是大自然的妥善安排。

14 我的第三個雇員薑餅,是個約莫十二歲的小孩。他父親是個馬車夫,一心想在他自己死去以前能夠看到他的兒子坐在凳子上,而不是坐在車子上。所以他把他的孩子送到我的事務所來學法律,當聽差,兼做清潔和打掃的工作,每周工資一元。薑餅也有一張小寫字桌,可他不大用這張寫字桌。有時檢查一下,抽鬥裏擺的都是一大堆各式各樣的果殼。事實上,在這個機靈的少年看來,整個高貴的法律學問都包藏在果殼裏。在薑餅的許多差事裏,有一樣他做得最敏捷的,便是當火雞和鉗子的采購員,替他們買糕餅和蘋果。抄寫法律文件本來就是俗語所說的一件枯燥無味的事情,我那兩個文書就難免常常打發薑餅到海關和郵局附近的許多攤頭上去買大蘋果來潤潤嘴。他們也常常差薑餅去買一種特殊的餅——扁小而滾圓,香氣十足——他們就用這種餅的名稱給他取了這個名字。每逢早晨天氣寒冷,工作實在沉悶的時候,火雞就會一口氣吃下許多這種餅,仿佛它們不過是些薄鬆餅——事實也是這樣,這種餅一個便士可以買六隻或者八隻——於是筆尖觸紙的嚓嚓聲就同他嘴裏嚼鬆脆的餅的哢嚓哢嚓聲混成一體了。火雞在午後火性大時出的最大差錯和最激動魯莽的行為,是有一次把這種餅放在嘴裏滋潤一下以後又啪嗒一聲放在一張抵押據上,算是蓋個印。這時候,我簡直就想馬上把他辭退。可是,他對我來了一個東方式的鞠躬,一麵說:“請原諒,先生,你要是不生我的氣,就是對我寬宏大量了。”這頓時讓我怒火盡消。

15 且說我原來的業務——代立契券,代立產權,草擬各式秘密文件——因為我擔任了推事而大大增加了。現在需要文書做的事真是太多太重了。我不僅催著我原有的幾個職員跟我一起幹,還需要添加助手。一天早晨,一個年輕人看了我登的廣告來應征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我辦公室門口,因為是夏天,那扇門本來就敞開著,我看得見那個人——整潔得有點兒蒼白,可敬得有點兒可憐,可憐得無藥可救!這就是巴特爾比。

16 我問了幾句關於他的資曆的話後,就錄用他,覺得在我這幾個抄寫員中,如今來了這麼一個外表沉靜得出奇的人,心裏頗為高興,還認為可以好好地感化火雞的輕浮脾氣和鉗子的暴躁脾氣。

17 我應該先說一說那扇毛玻璃的折門。它把我的事務所隔成兩間,一間歸我那些抄寫員用,一間就是我自己的辦公室。隨我高興,要開就開,要關就關。我決定讓巴特爾比坐在我這邊的折門的角落裏,以便萬一有什麼雜七雜八的事情要做,可以一下子就把這個不聲不響的人叫來。我把他的寫字桌緊挨在我這邊的一扇小側窗旁,那扇窗本來就隻能從側麵看到一點肮髒的後院和一些磚頭,後來因為外麵新修了些房屋,窗子裏雖然還能透進一點光來,卻根本看不見外邊的景色了。離窗格三英尺遠的地方有一堵牆,光線就從老遠的高處照下來,因為是夾在兩座高聳的大廈中間,宛如從圓屋頂的小洞口漏下來似的。我為了布置得更稱心,找來了一扇綠色大屏風,把我同巴特爾比完全隔開,雖然看不到他,卻使他可以聽見我的聲音。這樣,就多少既不受幹擾而又便於往來接觸。

18 起初,巴特爾比的抄寫量特別大。他仿佛久已因缺少一點抄抄寫寫的東西而挨餓,要把我的文件都狼吞虎咽了,連歇下來消化的功夫都沒有。他日夜不停,在陽光下抄,在燭光下寫。要是他能夠幹得既勤懇又愉快,那他這種孜孜不倦的精神倒使我相當高興。可惜他隻是悄悄地、麵色蒼白、毫無生氣地抄下去。

19 一個文書除了抄寫文件而外,自然還有一份不可缺少的工作,那就是逐字逐句校對他的抄件是否正確無訛。一個辦公室裏有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文書,他們就可以彼此互助來做這種校閱工作,一個念抄件,一個看原件。這是一件十分沉悶、疲累而會使人打盹兒的事情。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這種工作對一個血氣方剛的人來說,簡直是無法容忍的;舉例來說,我就不相信那個精神飽滿的詩人拜倫會心甘情願地坐下來,同巴特爾比一起來校對一份法律文件,比如說校五百頁寫得密密麻麻的手抄文件。

20 有時候,因為事情緊迫,我也經常親自幫著校對一點簡短的文件,叫火雞或者鉗子來一塊兒做。我之所以把巴特爾比安置在這樣便於使喚的屏風後麵,正是使我在這種零碎雜務上可以隨時請他來幫忙。大概是在他來到後的第三天吧,當時雖然還不需要他來校對自己抄寫的文件,可是我因為急於要辦完手頭一份小文件,就脫口而出地叫了一聲巴特爾比。我這樣急急地叫他,自以為他馬上就會應命前來。於是我坐在那裏,低頭望著桌上的原件,右手放在一旁,略微顫抖地拿著一份抄件,心想等巴特爾比一從他那個角落裏出來時,他就可以把那份抄件接過去,一點也不耽擱地開始校對。

21 我這樣坐在那裏叫他,同時還急促地把我要他做的事告訴他——就是說,要他來跟我一起校一份小文件。請想一想我當時的駭異,不,我的驚慌失措吧,因為巴特爾比並沒有從那個僻角走出來,而是用一種特別溫和而堅決的聲音回答道:“我不高興做。”

22 我坐在那裏,一下子說不出什麼話來,我振作一下被嚇得不知所措的精神,立刻認為是我的耳朵聽錯了,或者是巴特爾比完全誤會了我的意思。我盡量用最清晰的聲調,把我的要求重說一遍。可是,仍是同剛才一樣清楚的回答:“我不高興。”

23 “不高興,”我也照著說了一遍,不禁大為激動地站起來,大踏步走過去。“你這是什麼意思?你發瘋啦?我要你來幫我校一校這份文件,喏,拿去,”我把文件摔給他。

24 “我不想做,”他說。

25 我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他那張臉瘦削而泰然自若,灰色的眼睛蒙矓而鎮定。他臉上紋絲不動。要是他態度上稍有一點不安、惱怒、急躁或者魯莽的表現,換句話說,要是他稍有點普通人的氣概的話,我準會狠狠地叫他滾蛋。可是事實上我倒真想馬上把我那尊蒼白色的西塞羅半身石膏像給摔到門外去。我站在那裏,對他凝視一會,看到他又在自顧自地抄寫,我隻得又坐到我的桌旁來。我心裏想,這真稀奇。該用什麼妙策呢?可是,我手頭的工作很緊迫,我決定暫時把這事情擱一下,等將來有空再說。因此,我打隔壁叫來了鉗子,把那份文件迅速校對好。

26 過了幾天,巴特爾比抄完了一份冗長的一式四份的文件,這是我一星期來在高等法院所聽取的口供,得把它校對一下。這是一宗重大案件,非搞得極其準確不可。我把事情都安排好後,從隔壁叫來了火雞、鉗子和薑餅,想由我這四個職員來看四份抄件,我自己念原件。因此,等到火雞、鉗子和薑餅都已來到,坐成一排,每人手裏拿著一份抄件時,我就叫巴特爾比也來參加這個有趣的團體。

27 “巴特爾比,快點,我在等著呢。”

28 我聽到他的椅腳慢慢地擦著光禿禿的地板所發出的聲音,不一會,他站在他那個僻角的出入口處。

29 “什麼事?”他溫和地說。

30 “校抄件,校抄件,”我急急地說,“我們就要開始校了。喏——”我把第四份抄件遞給他。

31 “我不高興做,”說著,他就悄悄地消失在屏風背後了。

32 我頓時呆若木雞,在我那排坐好了的職員前麵站了一會。待我定過神來,我就向那扇屏風走去,要他說出這種失常的舉動的道理來。

33 “你為什麼不肯?”

34 “我不高興做。”

35 要是換了另外一個人,我準會馬上勃然大怒,把所有的罵人話都說了出來,不顧一切地把他攆走。可是,在巴特爾比身上卻有一種奇特的東西,不僅使我怒氣全消,而且莫名其妙地使我感動,使我為難。我跟他講起道理來了。

36 “我們要校的是你自己抄的東西呀。這是為你省力氣,一次校對就可以解決你抄的四份文件。這是慣例嘛。每個抄寫員都應該幫助校對他自己的抄件。可不是這樣麼?你不願意說話嗎?回答呀!”

37 “我不想做,”他像吹笛子似的回答。我覺得我剛才在對他說話的時候,他倒是在仔細地斟酌我所說的每一句話,充分了解我的意思,無法否定這個不可抗拒的結論,但卻好像有什麼更重大的理由使他回答出這樣的話來。

38 “這麼說來,你是打定主意不答應我的請求——一種出自常規和常情的請求了?”

39 他直截了當地讓我知道,在這一點上,我的判斷完全正確。不錯,他的決定是不可改變的。

40 往往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人在受過空前而劇烈的無情打擊後,他不免對自己的最清楚的信念也動搖起來。於是,他仿佛就開始模糊地揣測著(盡管說來很奇怪),一切正當合理的事情也都不足信了。這時,如果有一些本來並不相幹的人在場,他就會為自己的畏縮猶豫而向他們尋求助力。

41 “火雞,”我說,“你對這事情怎麼看?我做得不對嗎?”

42 “請原諒,先生,”火雞挺殷勤地說,“我想您是對的。”

43 “鉗子,”我說,“你對這事情怎麼看?”

44 “我認為應該把他一腳踢出去。”

45 (敏感的讀者讀到這裏一定可以領會到,這時候正是早晨,因此,火雞的回答說得既合乎禮貌,又心平氣和;鉗子的回答就火氣十足了。或者不妨把前文提到的話再說一遍,鉗子的暴躁情緒上班了,火雞的暴躁情緒就下班了。)

46 “薑餅,”我說,心裏希望這最小的一票也會投到我這邊來,“你對這事情怎麼看?”

47 “我認為,先生,他有點兒神經病,”薑餅齜牙咧嘴地答道。

48 “你聽到他們是怎麼說的,”我轉向屏風那邊說,“出來幹你分內的工作吧。”

49 可是,他根本不答話。我心情十分煩亂,沉吟了一下。不過,又因為工作急迫,我決定把這個棘手的問題再擱一擱,等將來我有空時再來考慮。少了巴特爾比,我們的校對工作多少不免有點困難,而且每校一兩頁,火雞就謙恭地提出他的意見,認為這種做法實在不同尋常;而鉗子呢,卻好像胃痛似的,坐在椅子裏一直抽動不停,打牙縫裏不時擠出噓噓的詛咒,罵著屏風背後那個死硬家夥。而且,對鉗子說來,這還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不拿錢替別人幹活兒。

50 這時,巴特爾比坐在他的僻角裏,對這一切置若罔聞,隻顧抄他的文件。

51 過了幾天,這個文書在抄寫另一份冗長的文件。他前次的突出行為使我很留神地注意著他。我看到他從來不出去吃午飯;而且事實上他從來什麼地方都不去。我就從來沒有看到他出去過。他是那個犄角裏的不離崗位的哨兵。不過,到了上午十一點鍾左右,我就看到薑餅向巴特爾比的屏風出口走去,好像有人悄悄地在那裏給他打了一個招呼似的,可是從我坐的地方看不清楚。於是這個小廝便手裏搖著幾個便士離開辦公室,他回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捧薑餅,送進了那個僻角,得到了兩隻餅作為酬勞。

52 我心裏想,這麼說來,巴特爾比是靠吃薑餅過活的了;正確地說,他從來不吃午飯,那他準是個素食主義者。但是,不,他甚至從來連青菜也不吃,他光吃薑餅。於是我不禁想入非非了:想到光吃薑餅對身體種種可能的影響。薑餅之所以叫做薑餅,就是因為薑是它的主要成分之一,而且很有香味。那麼薑是什麼呢?薑是一種又香又辣的東西。巴特爾比又香又辣嗎?完全不是這樣。那麼,薑對於巴特爾比是毫無影響的了。也許他覺得還是對他沒有影響的好。

53 使得一個嚴肅認真的人最惱火的是遭到消極抵抗。如果那個受到這樣抵抗的並不是個殘酷無情的人,而那個抵抗的人在他的消極抵抗中又毫無惡意,那麼碰上那個受到抵抗的人心情較好的時候,他將會盡量慈悲為懷地解釋他認為決不是憑他自己的看法所能解決的事情。我對巴特爾比和他的態度,正是大多采用這種辦法。可憐的人,我心裏想,他並不是心懷惡意的;他顯然不是故意這樣傲慢無禮;他的外表就足以證明他的怪脾氣並不是出自本心的。他對我有幫助,我能夠和他相處下去。如果我把他攆走了,也可能落到不很寬大的雇主手裏,那麼他將會受到粗暴的對待,也許會受苦挨餓。不錯,我還可以便宜地撈到一個孤芳自賞的美名。以朋友的態度對待巴特爾比,遷就他那奇特的執拗態度,並不要花我什麼代價,也可以說,一點也不要花什麼代價,我卻可以在心裏給我的良心藏起一點最後將會證明是美好的東西。可是,我這種心情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巴特爾比這種消極抵抗有時也使我冒火。我總是奇特地覺得想躍躍欲試,要跟他在新的對抗中交一下手,引他發出一點兒我可以回擊的怒火來。可是,事實上,我還不如試著用我的指節骨去擦一塊溫莎香皂來發火。不過,一天午後,一種鬼使神差的激動支配了我,於是出現了下麵這個場麵:

54 “巴特爾比,”我說,“等那些文件抄好了,我跟你一道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