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三日下午,地委宣傳部部長,坐在辦公桌旁,打開那個厚厚的沉甸甸的檔案袋,掏出了童惠的個人創作材料,他不禁眼前豁然一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遝材料最上麵的一頁清秀的字跡:
個人簡介
童惠:女,1965年生,祖籍紅平縣人。大學檔案專業畢業,館員,省作協會員,現代文學藝術研究會作家。
本人曾在紅平縣當過打字員、團委書記。在平陽地區宏大建築公司從事圖書管理工作9年,兼宣傳工作3年,獨立撰寫印發《工會簡報》100餘期,1990年開始對外發表文學作品,在地、省、國級報刊雜誌上發表中、短篇數十篇。著有中、短篇集《孤獨中的快樂》、長篇《苦海》,並有多篇、散文榮獲國家級一、二、三等獎……
部長仔細審閱了她的創作簡曆,禁不著長歎一口氣,心裏暗自讚歎。接下來,他翻閱著那一遝子鮮豔的大紅證書,大學畢業證、中級職稱證、省作協會員證、文學作品獲獎證……他邊翻邊看,但最後最注重的是那一撂子發過的文學作品的質量,他的目光聚集在省級以上發表的作品上,邊掀邊看著一篇又一篇作品標題,從中隨意選出三篇短篇和兩篇散文,垂首聚精會神,津津有味地認真閱讀。他一連看了三篇,完全被作品中的人物、情節、技巧及細節的刻畫所陶醉,禁不住讚歎叫絕,我文聯需要這樣的人才,渴求這樣的作者。
時間過去半月,童惠接到通知讓她去地委宣傳部辦公室,當她走近部長辦公室時,心裏怦怦直跳,在她的心目中凡是當官的大多是一副威嚴莊重神聖無比的尊嚴。今天我可是見大官的,他是不是更厲害?我身邊的小官就足以把我整得夠嗆。童惠這麼想著,畏畏縮縮走進了部長辦公室。見到部長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目慈祥地看著她問:“你就是童惠?”
“是的。”她膽怯地回答。
部長揮手指著沙發說:“你坐吧!”他的聲音溫和得像長輩對待子女一樣。
這時,童惠緊張的心放鬆下來,她覺得這位領導平易近人。
部長說:“你的材料我都看過了,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推薦你到文聯從事文學創作,給你提供良好的創作環境,發揮你的特長。”
童惠凝視著部長一下子驚呆了,疑懷地問:“這是真的嗎?”
部長點點頭。
童惠頓時興奮、激動,這是她夢寐以求的理想,多年來的夙願,人生中關鍵時刻的轉折。有了這樣的創作環境,我這一輩子沒有白活,她這麼想著,好像自己從井底之淵一下子被人打救出來,看到了廣闊的天地,感受到了陽光的溫暖。好像在大霧迷漫艱難漫長的文學創作路上看到了一座閃閃發光的燈塔,正指引著她鼓勵著她永往直前……
§§流失的歲月
老秀才是月牙灣人,據說這個富有水鄉色彩的名字就是他早年起的。當初,村前流淌著一條無名小河,它發源於南邊的群山之中,邁著輕盈的腳步一路走來,在村中突然將柔軟的身軀調皮地扭了一個彎,然後,更加歡暢地奔流而下。村中的房屋倚河而建,沿著彎曲的河岸排列著,中間密集,兩端稀疏,從村後的高嶺上俯瞰,整個村莊恰似一鉤新月,清粼粼的河水像一條玉帶環繞著它。村北那道高大綿亙的山嶺像天然矗立的翠綠色屏風將小村嗬護在懷中。當地人為他起了這個如此貼切的村名而叫好。
老秀才小時候家裏比較富裕,讀過幾年私塾,算是當地有學問的人了,村裏人就叫他秀才。後來父母雙亡,家業敗落。土改時,公家把他家原有的兩所老瓦房也沒收了,他孤伶伶地一個人搬到村西頭的兩間土坯茅草房裏。院中有一棵百餘歲的大核桃樹,還有兩棵碗口粗的杏樹,在這兩棵樹的中間拉著一道麻繩,供老秀才曬衣被。距院不遠就是月牙河,一年四季河水清清流淌,這條河怪就怪在旱天沒有幹枯過,雨天沒有淹過月牙灣。
當時,老秀才年輕,中等身材,腰板不太直溜,兩條腿稍微有點羅圈,走路時兩腿間有兩個對稱的弧形縫隙。瓜籽臉,尖下頦,古銅色皮膚。兩道濃濃的粗眉下有一雙不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有神。後來經人介紹和一個臨村的姑娘成了親,不久,妻子為他生個兒子叫留寶。兩年後又生第二胎時,不料,因難產命喪黃泉。老秀才每想起此事,便感到悔恨、內疚。
那是五十年代,不像現在,孕婦三天兩頭到醫院,或婦幼保健院,或計劃生育指導站進行檢查,什麼胎位不正、宮外孕等問題都會解決得很完滿。可那時,公社醫院也就是幾間破草房,有幾位鄉村醫生坐門診,僅有些常用的藥罷了。村裏婦女祖祖輩輩生孩子都在家裏,由村裏的接生婆憑經驗接生。老秀才的妻子生第二胎時,叫來了臨村的接生婆,她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有二十多年的接生曆史了,經她接生的孩子不計其數,她在當地的名聲響當當的。接生婆個子瘦矮,常穿黑色大襟便衣褂和大襠褲,紮著褲腿。自幼裹成的三寸小腳走起路來慢而不穩,像一條孤獨的小船在水中搖擺。鬆弛的眼皮耷拉著遮蓋著小眼角,像三角眼,但目光很有神。她發現產婦倒著生,便慌了手腳,禁不住心裏緊張起來,不好,難產,這可是棘手事,弄不好出人命啊!情急之中她在產婦肚子上推推摸摸揉揉,擰著小腳圍著產婦轉,用盡平生經驗,卻無效。嬰兒頭仍然出不來,就這樣僵持著。接生婆急得渾身冒汗,心如油煎,這是兩條人命啊!眼睜睜的等待著她去挽救,卻幹著急沒辦法,她真想把孩子硬拽出來,但不敢冒然行事。
老秀才急得背著手在院裏打轉轉。鉛灰色的天空,刮來一股股涼風,將老秀才肥大的褂子揉成皺折斜擰著好像要從身上脫落下來似的。院裏的杏樹上拴著一頭灰毛驢,兩隻耳朵直豎著,四隻蹄子圓圓的,前麵的左腿上還長著一塊黑疤。時不時地伸長嘴巴啃地麵上的一兩根幹草。時不時地睜大銅鈴般的眼睛抬頭看看老秀才,仿佛它知道了他的心事。灶房門口臥著一條黑狗,涼風將狗身上的毛吹得一塊一塊地支棱著。玲瓏的小麵孔上嵌著一對閃閃發光的小眼睛,昂著頭久久看著老秀才的臉色和舉動。平時它常跟在老秀才身後,像貼身保鏢,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後一搖一擺的。另外還有幾隻雞在院裏徘徊著,也許是在尋食物。老秀才急得實在堅持不下去了,進屋詢問妻子的情況。
大約僵持了10個小時,接生婆看看產婦的臉色蒼白,白中透黃,如地皮一般,不醒人事,氣息奄奄,感到十分恐惶,苦喪著臉站在耳房門口,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聲說:“他叔、他叔,這咋辦哩?麻纏,大人小孩都難保哇!”
老秀才在耳房門口抓耳撓腮,滿臉愁苦,心裏如著了火,燒肺烤肝,眼看妻子就要離開人間,在這生死關頭,咋辦?他緊蹙著兩道濃密的粗眉,直直地盯著接生婆,咬著牙急切地說:“快,快把孩子拽出來,保大人,快,使勁拽,拽斷去球,全當前輩子黑心爛肺了。”在無計可使的情況下,接生婆像服從命令一般,下苦手硬把嬰兒拽出來了。嬰兒的脖子臉憋得青紫,如死嬰一般。接生婆掂著嬰兒雙腿倒立,猛然在屁股上拍兩掌,嬰兒“哇!”一聲哭起來,但哭聲不大,有了微弱的呼吸。接生婆長出一口氣,心裏稍有點安慰,喃喃說:“總算保著了孩子。”當她回頭再看產婦時,產婦已經咬緊牙關昏過去了,下身仍然如泉水般地流著鮮血……
老秀才癡呆呆地站著發愣,如傻子一般,但心裏上下翻騰,像五髒六腑挪了位一樣難受。他知道妻子不行了,就是神醫來也難將她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眨眼間,朝夕相伴的妻子就要匆匆離世了,永遠沒有相見的機會了。他再也抑製不住內心極度的悲哀,鼻子一酸,蹲下來捧著頭“嗚嗚嗚”地慟哭,他拚命地壓低嗚咽聲,雙肩在不停地微微顫動著,淚水蒙著了他的雙眼,順著麵頰流淌,而後又慢慢地抬起頭,泣不成聲地說:“如果不這樣,興許她不會死吧?”
接生婆靠著耳房門框坐著,想站立卻站不起來了,整個身軀像散了骨架似的再也撐不住了,連續折騰了十個小時啊!前後左右圍著產婦忙乎。她感到腰酸背疼,精疲力竭,卻勞而無功,心裏像貓爪子抓一樣難受。她瞧著老秀才揉斷肝腸悲痛萬分的神情,自己有一種犯罪感,怨恨自己無能,對不住人家夫婦。當接生婆聽到老秀才愧疚地詢問時,便搖搖頭說:“不這樣,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哇!”從此,老秀才既當爹又當娘撫養著一雙兒女,為女兒起名叫留妮。留妮的頭特別大,前額稍微向前凸著,常常用劉海兒遮掩著,但並非難看。
村裏人常來老秀才家聊天,幫他哄孩子。嬸子大娘為兩個孩子送吃的,做穿的,幫著縫縫補補。留寶和留妮兄妹兩個也和有娘的孩子一樣,穿得幹幹淨淨。老秀才家院裏那棵大核桃樹和兩棵杏樹,每年都結不少果子,到了果子成熟季節,便招引不少孩子在這裏玩耍。老秀才就像小孩似的樂滋滋地幫他們找棍打果子。村裏誰家有修房蓋屋、婚喪嫁娶之事,總少不了找他商量,讓他幫助出主意,想辦法。
村裏人喜歡聽老秀才講故事。有天晚上,有幾位老人吃過晚飯,又來到他家的大核桃樹下坐著閑聊。留寶、留妮慌著為他們端煙鬥。幾個煙鬼子便慌忙圍著煙鬥卷煙,卷出來的煙一頭粗一頭細,村裏人叫“老飛頭”煙,他們說吸這煙過癮。老秀才靠著核桃樹悠閑地蹲著,有人問他知道不知道過世的老前輩張三?他說:“聽說過他的事,是咱村裏人公認的巧嘴,村裏的紅白大事都請他去張羅。”這時,小留寶拿著卷好的一支煙遞給父親,又慌忙為他拿火柴。老秀才“嚓”點著火,深深地吸兩口煙嗆了,皺著眉頭咳嗽兩聲,接著說:“有一天,李四家操辦喜事,自然少不了張三張羅陪客,對每個來客都要說上幾句恭維的話,表示對客人的尊重。有坐轎來的,他說闊氣,闊氣!有騎馬來的,他說威風,威風!有步行來的,他說自在,自在!有個叫王五的客人,想為難張三說,我是爬著來的。張三說,穩當,穩當!”
幾個人聽了嘿嘿直樂。這時候又來一個年輕小夥子,一屁股坐在核桃樹下的幹草堆上,伸手把留寶攔在懷裏掏出兩個糖塊給他一個,給旁邊的留妮一個。他說:“叔,快接著講。”老秀才又講了正月十五放起花的來曆、孔子讓路、村人智鬥日本鬼……他們聽得如癡如醉。
平素,老秀才喜歡看書,看《水滸》、《三國演義》、民間傳說等。那書舊得發黃,他卻捧著看得津津有味。他記性好,過目不忘,講起前三黃後五帝的事頭頭是道,村裏人都喜歡聽,不論在田間地頭,或是農家小院,一有空閑時間都纏著他講故事。
“文革”開始,要求每人都背毛主席語錄和老三篇。老秀才對上級提倡的精神接受得快,把老三篇背得滾瓜爛熟,還成了學習毛選積極分子。大隊組織宣傳隊,他編順口溜,說快板書,人人樂意聽,為此還受到了工作組的表揚。批判走資派,遊鬥四類分子,老秀才口號喊得響,每次開會都少不了他,所以選他為革命委員會副主任,主管武裝工作。
有一位縣長被打為走資派,下放到月牙灣批鬥。那位縣長四十多歲,中等身材,微胖。他額頭上有一塊拇指蓋大的胎記,青灰色,像弄上一點鍋灰沒洗掉似的。常常別人誤認為他的臉沒洗淨。他每次照鏡子時,總是不由自主地拿著毛巾照那個地方擦擦,但仍然存在。那是一張縣長的臉啊!在公共場所,首先獻給大家的就是這張臉,所以他很注重臉麵。他惟恐批鬥時被挨打,在這張臉上添傷疤。當初,批鬥時,他怕老秀才那張刀子似的嘴,後來,批了幾場,竟然很佩服老秀才的口才,心想即使在縣委大院裏也找不到像他這樣有口才的幹部。又因老秀才不讓群眾打罵人,對他肅然起敬。
晚上,薑縣長躺在床上腦子裏一片混亂。想人生感悟,想自己的處境。同樣一個人在不同的心態和處境中變化真大啊!當春風得意之時,人就會變得年輕精神,善於表現自我,無論做什麼事情,勁頭足了,手腳靈了,主動性強了。相反,當背運失落時,由於心靈上受到極大的創傷,人就變得精神沮喪,懶惰,總想把自己隱藏起來,而且食欲下降,人會急劇衰老。想想從前自己在工作崗位上,一呼百應,前呼後湧,威風、神氣、精神集於一身。不料,一夜之間,稀裏糊塗扣上這頂大帽子,一下子從天堂打到地獄,弄到人鬼不如的地步。看看現在的自我形象,穿著這身破衣爛衫,髒不拉幾。臉上胡子拉碴,頭發亂蓬蓬的能紮起發鬏了也不想理發,如同關在監獄裏的犯人一般。什麼理想、前途、願望,那是夢,人活著本身就像一場夢,像做遊戲,自己的命運卻掌握在別人手中……
又一次開了批鬥會,老秀才陪同薑縣長去生產隊保管室,路上老秀才悄悄說:“以後你住俺家吧!”
薑縣長看看左右沒人,嘿嘿笑笑說:“不合適吧!我黑,你紅,咱倆水火不容,你能和我住一起?”
老秀才樂嗬嗬地說:“一紅一黑摻和一起,你不黑了,我不紅了,咱倆都成一類貨色了,不好嗎?”
“那我不是拉你下水了嗎?”
“我不怕,淹著了,大不了喝幾口嗆水,死不了。”
薑縣長馬上意識到這話是交心話,是朋友話,心裏暖融融的,便軟聲細語地說:“多謝了!那我就占你的光了。”
老秀才微笑不語。
薑縣長已經感覺到老秀才在暗中關照他,他沒有推辭便住到他家去了。他很清楚,這樣能和他加強感情交流,不但對他本人有好處,而且還能了解老秀才的內心。
中午,薑縣長燒著地鍋,老秀才做飯。薑縣長說:“你是名副其實的秀才,我很佩服你的口才。”
老秀才在案板上切著菜,歪著頭嘿嘿直樂:“那是喊口號哩,追追風頭,你別當真,隻裝沒聽見,隻當刮過一陣風。”
薑縣長一手呼踏呼踏抽著風箱,一手往地鍋裏撂著玉米芯,火光很毒,熊熊火焰舔著鍋底,向外散發出餘火和小小煙霧。火光灑在薑縣長的臉上,把臉龐染得紅彤彤的。薑縣長心想秀才是個好人,心眼不壞。在批鬥會上有個穿黃軍褂的民兵指著謾罵他,並往他臉上吐唾沫。老秀才說,咱批的是靈魂,這是要害處,皮肉隻是外包裝,咱把他的思想改造好了,自然人也就好了。薑縣長每想起此事,便十分感動。他抬頭瞧著秀才說:“你那口號喊出來,有點酸甜苦辣味,當辣的時候,也讓我燒心哪!你讓我恨你,又讓我感謝你。你這是在搞文鬥,不搞武鬥哇!”
老秀才淘著菜說:“你不愧是當官的,見多視廣,心明如鏡。”他長歎一口氣,“這是運動,也是任務,上麵叫搞,咱不得不搞。我就這麼點權利,能保你不受皮肉之苦,也隻有靠我這張嘴皮子虛張聲勢,蒙混過關了。”
薑縣長微笑說:“能遇上你,算我幸運。”
晚上,二人睡在一張床上,輾轉反側不能入眠。老秀才倚著床頭坐起來,在煙鬥裏卷支煙,然後在被窩裏伸伸腿用腳給薑縣長打打電話:“睡不著起來抽隻煙。”薑縣長機靈爬起來坐著。一個在床這頭,一個在床那頭,兩個人抽著悶煙,突然,薑縣長說:“講個故事,解解悶。”
老秀才沉思片刻說:“縣官畫虎的故事你聽過沒有?”
薑縣長說:“沒有。”
老秀才講從前有個縣官愛畫虎,又愛聽奉承話。有一天,他畫了一張猛虎下山圖,高高興興地釘在牆上,自感畫得很好。於是,他把手下的官員都召集來說,我畫了一隻猛虎,大家看像不像?眾官員知道縣官的脾性,都異口同聲地說,像!像!太像了!這時,縣官發現隻有一個人沒開口,就問他,你怎麼不說話?這人忙上前施禮說,大老爺我怕你,不敢說。縣官眼一瞪:你怕我,我怕誰?你怕老天爺。我怕老天爺,那老天爺怕誰?老天爺怕雲彩。雲彩怕誰?雲彩怕風。風怕誰?風怕牆頭。牆頭怕誰?牆頭怕老鼠。老鼠怕誰?老鼠最怕大老爺的這張畫。縣官一聽這人拐彎磨角地說他畫的像貓,氣得大發雷霆說:滾!統統給我滾!老秀才講完這個故事說,相比,你就是那位說實話的人吧!落個這下場。
薑縣長默默地點點頭,落淚了,不願提及自己是如何被打為走資派的傷心事,但他很敬佩老秀才善解人意。
老秀才說:“所以,當官的很難聽到實話,當然也就很難了解實情。他們聽到的隻是彙報人演義了的事情,那裏麵的水分很大,是加了主觀的東西,要是領導不加思索,盲目決策,就會冤枉好人啊!”
在昏暗的煤油燈下,薑縣長扭頭看看老秀才的兩個孩子在另外一張床上都睡著了,他問老秀才家裏的情況,老秀才狠狠地抽兩口煙,那煙霧盤成小圈圈在麵前飄蕩,瞬間,煙味很濃,他歎口氣說:“一言難盡哪!我姐和我娘都死在日本鬼子手下。那年,日本鬼子侵入月牙灣,老百姓躲的躲,逃的逃,十家九空。當時,我爹在外做生意,我和娘有病,我拉了十幾天肚子,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姐姐攙扶我娘向偏僻的村子裏逃,娘催促我和姐姐快跑,不要管她,姐不忍心丟掉娘,正走著,忽聽身後槍聲“叭叭”響,戰馬嘶鳴。鬼子來了,娘心裏一驚,想躲進一人多高的莊稼地裏,可鬼子已經到了跟前,小胡子翻身下馬,伸手抓住我姐姐往秫地裏拉,眼看就要撒野。那天,天氣陰沉沉的,想下雨,我娘手裏拿著一把破舊的紅雨傘,沒命地揮起手裏的雨傘猛撲過去,小胡子一回手將娘掃翻在地。大洋馬見狀,揚起前蹄,“噅噅”嘶叫起來。小胡子怕驚走戰馬,一看路邊沒樹,便順手把韁繩係在自己腳脖上。小胡子扒衣,姐姐掙紮,眼看姐姐要被糟蹋,我想撲上去和小胡子搏鬥,卻被娘死死地拽著說,快,快,打開大紅傘。我迅速打開大紅傘,不料,‘噅’大紅馬一聲怪叫,沒命地調頭就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小胡子就被馬拉倒在地上,一陣鬼哭狼嚎。娘說,馬最怕紅色,她奮力從地上爬起來,撲在我身上,這時,隻聽身後幾聲槍響,過路的鬼子兵打死了我姐姐和娘,他們一陣風地逃竄了。我發現娘的身後挨了三槍,才知道當時娘撲在我身上是為了保護我。老秀才說著說著,心裏酸溜溜的,眼裏閃著淚花,稍停片刻又接著說:“當時,死人到處都有,到處都有哭叫聲,有的就地把人掩埋了。我看著姐姐和娘的屍體難舍難丟,痛哭流涕。父親又杳無音信,我隻好把家裏的東西賣了,買兩口棺材,村裏人把她倆埋了。後來,父親就永遠失蹤了,回頭想往事讓人心酸難受啊!”
薑縣長看著老秀才很難過,勸解說:“那是兵慌馬亂的年代,家家戶戶都一樣。”他想到自己的家史,也令人辛酸啊!便馬上改口說:“咱不說往事了,睡吧!”
薑縣長扭頭看看窗外,一片漆黑。
從此,薑縣長再挨批鬥時,隻是走走形式。老秀才在批鬥會上講幾句幽默風趣的話,學學毛主席語錄,就算批鬥了。群眾說這叫啥批鬥會呀!這叫群眾學習會。
後來,月牙灣來了幾個下鄉知青。有兩位女知青住在農戶家,男知青都住在老秀才家東邊的一間茅草屋裏。當他們帶著行李,挎著黃軍包歡聲笑語走進這間茅屋時,心中那股高漲的勁頭一下子降到零度。屋裏陰暗潮濕,地麵凸凹不平,小小的窗台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汙垢,上麵放著一盞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燈,那燈頭像蠅子頭大。窗口下鋪著一排木板床,下麵支的是木馬腿,看上去像一個大舞台。屋裏散發出濃濃的黴毒味,潮濕味、還有土腥味。他們把行李放在木板床上,默默地伸開被褥。
茅屋前,有幾棵碗口粗的垂柳,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茂密細長的柳枝帶著兩頭尖中間寬的綠葉下垂著,像少女柔軟的披發,又像綠色的瀑布,優美而不失氣勢。它頂著太陽光為大地撐起一片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