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常在柳樹下吃飯,閑聊。
老秀才幹完農活走到這裏坐在青石板上。知青趙潔從茅屋裏出來,陽光把他的眼睛照細了,眯著眼走到老秀才麵前。老秀才看著他說:“你來這還不到半月,瘦多了,是胃口不好?”
趙潔說:“沒想到下鄉鍛煉就這麼個滋味,白天太陽曬,晚上臭汗熏,和黃土泥巴結了親。喝紅薯粥,吃黑窩頭,炒蘿卜白菜不見星點油。這個鬼地方太窮了。我真想換換胃口。”
老秀才微笑說:“是你來這裏時間短,不習慣。像俺祖祖輩輩都在這裏生活,個個都強壯。”他扭頭指指左邊的兩間土坯房,“那就是俺家,想吃啥就去吃,不過都是粗茶淡飯,就是沒肉。”
趙潔接著話頭一轉:“聽說離這十裏開外有一個小鎮。”
“有,不遠,也就有七、八裏吧!叫劉集公社,村裏人叫它小鎮。”
趙潔臉上立刻蕩起笑容:“明天您帶我去吧!”
老秀才說:“中,不過我去也白去,兜裏沒錢。”
趙潔搓著衣服說:“別怕,中午我管飯。”
翌日,老秀才和趙潔徒步去小鎮,當時,村裏還沒有自行車,即使通公共汽車,也隻能在天晴時,從縣城到該村一天僅有一趟車,還不定時間。中午,他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到達那個鎮上,望著一條不足百米長的土街,趙潔失望透頂。僅有一家某某合作社(綜合商店)破破爛爛地橫在路邊顯得有氣無力。幾間糧油店低矮矮地蜷縮在土街的另一邊,門關得嚴嚴的,門板上貼著幾個歪歪扭扭退辨不清的大字,逢三、六、九集市上午開門。倒是從一家專門給牲口釘掌子的鐵匠鋪裏偶爾傳來叮叮當當清脆的聲音,否則真會感覺整個鎮子浸在休眠狀態。
再往前走有一家極其簡陋的飯館,是一間約有四、五平米的低矮茅屋,佇立在大街旁邊。門口有個正懶散地曬太陽的中年人,他瞧著趙潔正往門裏進,被她攔著說:“今天不是集,不賣飯。”接著繼續眯著眼曬太陽。
趙潔哀求說:“掌櫃的行行好,我們辛辛苦苦爬了幾裏山路,肚子餓得咕咕叫,不弄點吃的,都要餓昏了。”
掌櫃的這才睜開被太陽烤得滾燙的眼睛,轉身進屋說:“也沒啥做的,就剩下四兩熟牛肉了。”
老秀才和趙潔隨著進了屋,趙潔一聽說有牛肉,立刻齜著牙笑了,真想一下子抓到手裏吞下去。他搬一把小木凳放在老秀才麵前,二人圍著低矮的小方木桌坐下來。趙潔說:“做四碗肉絲麵吧!”
“兩碗就中,隻要你吃飽,我帶的有幹糧。”老秀才從兜裏掏出一個玉米麵饅頭。趙潔不讓往外掏:“說過了,我管飯。”
掌櫃的絮絮叨叨地解釋:“不是俺不樂意做買賣,就算是集日也賣不動幾碗麵,平時根本沒生意,這兩年天旱得很,好多人靠那點救濟填肚子,誰還舍得下館子?”
飯館裏凸凹不平的地麵和破舊黝黑的桌凳子,讓他們仿佛置身於某個古裝戲或戰爭片的劇情和場景裏。鎮上那個破敗的合作社和不死不活的糧油店僅僅是象征性地存在,它們並沒有什麼豐富的可售品,它們的存在隻是證明這是座小鎮而已。
離開小飯館,趙潔冒出一句狂言:“等將來老子口袋裏有錢了,一定開一家像樣的酒店,或商店。”
老秀才和趙潔並肩而行,他緊接著一本正經地說:“老難啊!現在恐怕你兜裏連回家的路費就不夠吧!”
趙潔嘿嘿嘿笑著說:“聽說幹到年底,生產隊還分紅哩,到時候不就有錢了。”
年底分紅下來,扣這扣那,趙潔還倒欠生產隊裏,七尺男兒何以空空回家見爹娘?他和幾個知青商議,春節在生產隊裏過。可臨臘月二十八,他們怎麼也熬不住這山鄉村野的孤寂淒冷,在一個天氣陰沉沉的下午,不約而同,默默無語地來到公路旁。
凜冽的寒風把公路吹得淨光,哪有車的影子?他們隻好在寒風中翹首佇立,終於盼來了一輛卡車,他們揮手示意,可司機高速行駛,揚長而去。那位獨自的司機,麵對這幫散兵散將的知青,哪敢停下車來?沮喪的他們隻好繼續跺著腳運動。遠遠的又過來一輛長途客車,他們群情激昂,手舉人民幣向路中央靠去。司機減緩速度,隔著車窗示意,將車靠在路邊,不緊不慢地向前駛去,在不遠處似有停下之意,他們連忙追趕奔跑,快追上時,車卻突然加速,逃也似地竄去,從車箱裏傳來“哈哈哈”的笑聲。
被戲弄的知青氣得嗷嗷直叫,隨後伸出凍僵的手,從路旁搬出幾塊大石頭放在路中央,各自又尋找棍、磚頭,緊握手中,站在路邊嚴陣一待。終於暮色時分,一輛帶拖鬥的破舊四輪車在路障前緩緩停下。
駕駛室裏坐著老秀才,他是進城為生產隊買豬肉的,老秀才慌忙打開車窗,見是村裏的幾個知青,憐憫地瞧著他們驚訝地說:“天這麼冷,您快上車,快上車!”
趙潔驚喜萬分地說:“叔哇!幸虧遇上您了,不然,俺在這就凍成冰棍了。”
老秀才說:“你們咋不早點回去哩,這大過年的回去這麼晚,爹娘不牽掛?”
他們互相攙扶,扒上車鬥,聲音炸耳的“咚咚咚”車聲在兩排光禿禿的白楊樹裏穿行。那時,沒有柏油路,幹裂的土質路麵高低不平,拖車上下拚命地顛簸,知青們隨著車箱強烈地震動,那五髒六腑好像要從喉眼裏蹦出來似的。呼嘯的寒風似與他們作對,在空蕩的車箱裏不停地回旋,吹在他們的臉上,像刀子刮似的,生疼生疼,還直往衣縫裏鑽,覺得渾身冰涼冰涼,他們隻好縮頭縮腳緊緊地擠在一起。
天更陰暗了,車在疾駛中突然停下。老秀才再次打開車窗伸出頭,望著車鬥裏擁擠在一起的知青說:“天太冷,過來兩個到駕駛室裏擠一擠,這裏暖和一些。”老秀才邊說邊從駕駛室裏下來到後邊的拖鬥裏來。這時,隻見一位知青的頭一直埋在膝蓋裏,頭發遮掩了整個麵部。任怎麼喊就是不抬頭,在喊叫和身邊那位女知青的推搖下,才仰起蓬亂頭發遮蔽的臉,竟滿麵是淚,她仍在淒切地啜泣,兩肩伴著抽噎微微的抖動。老秀才伸手拉拉她的胳膊,頓時,一股酸臭味撲鼻而來。天哪,由於饑餓寒冷,她竟然大小便失禁!任怎麼催促,死活不肯下車,這樣僵持了一會兒,老秀才把自己披的一件棉大衣脫下來,輕輕披在那位女知青身上,頓時,她的眼淚如斷線的珠子往下落,這是無聲的感激淚水。另一位女知青坐到駕駛室裏去了。
車速更快了,仿佛在與寒風賽跑,終於在燈火闌珊時開進清冷的城市,在一所醫院的門前停下,老秀才慌忙跳下車,直奔醫院門診室,然後,又迅速返回來指揮著將那位女知青抬下來,叮囑說:“你們先不要送她回家,家裏人見了會難受,在醫院看看病,將衣服洗淨烘幹,明天再送她回家!”一位值班大夫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快將她送進病房。”
趙潔緊緊握著老秀才的手不知說什麼好。老秀才說:“快去招呼病人吧!”接著老秀才翻身上車繼續趕他們的路。隨後,他們知道老秀才替他們向醫院交了十元的處理費。
從此,幾位知青在鄉下把老秀才當作親人,常到他家玩,如果老秀才家做粉漿麵條,或豆腐腦,他們就盛著喝;如果是蒸紅薯老秀才就用竹筐給他們端。他們也幫老秀才家出糞、拉糞。當時,知青們和當地社員一樣幹農活,趙潔最難忘的是在村南河和老秀才一塊修橋的事。那天是星期天,趙潔到老秀才家找瓦刀,說是修橋砌牆。老秀才說,咱一塊去。那河裏沒有水,那橋身已經壘到兩米多高了,有三個知青站在腳手架上砌牆體,一個知青上下提著泥兜,老秀才在下麵拿著鐵掀往泥兜裏拆泥。臨近中午,老秀才發現牆體往南傾斜,而且越來越突出,她慌忙丟下鐵鍁,雙手在嘴上搭個喇叭頭狀,仰視著高喊:“快下來,快,牆板歪了,危險!”
幾位知青上下望了一下牆體,驚慌地逃竄了。老秀才又大喊一聲:“趕快離開這裏。”那聲音似洪鍾,似炸雷。他隨著他們跑去,隻聽身後“撲通”一聲,響聲震天,橋身倒塌了,一塊青磚砸著老秀才的腳後根,鞋掉了,腳受點輕傷。當他扭頭向後看時,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他嚇得臉色煞白,那腳手架被砸在青磚下,心想,好險啊!如果不是我發現早,俺幾個眨眼就沒命了。
“文革”後期,村裏家家戶戶仍然很窮,光棍漢多。當時,村南窯裏住著兩個要飯的,是一老一少母子倆。村裏人說,那娘們可俊俏,給咱村的漢子說說留著她,可就是帶個傻瓜兒子不好了。但這些傳聞老秀才還不知道,他是那天路過南窯時,見一個十幾歲的陌生孩子傻愣愣地坐在窯洞口,灰頭土臉,目光癡呆,流著鼻涕。老秀才到他身邊,歪頭往窯洞裏瞧瞧,裏麵陰暗潮濕,散發出濃濃的黴臭味。地上鋪著零散的破草苫子地鋪,像草窩似的,鋪頭放著兩個風幹的飯碗,那女人正坐在鋪上撚麻繩。老秀才臉一沉說:“這是人住的地方?”女人慌忙站起來出了窯洞:“大哥,俺是要飯哩,沒地方住,您行行好,給俺找個地方,就是炕棚、草窩也中啊!”
老秀才上下打量著她,大約有三十七、八歲,雖然穿著破衣爛衫邋邋遢遢的,但人很利索。瓜子臉,黃白色,麵頰上幹刮刮的,眉骨凸起,黑眼珠骨碌一轉顯得眼睛很大。老秀才馬上想到這是因為饑一頓,飽一頓,吃些不是人吃的飯,把她遭踏成這個樣子的。如果吃胖了,是一個很俊的女人啊!老秀才沉思片刻,撓撓頭說:“你去家裏住吧!”
女人問:“家人不嫌?”
“我說了算。”
女人驚訝地望著他說:“大哥,你的好意俺領了,俺不能給家人添麻煩哪!”
老秀才真誠地說:“家裏沒有別人,就我和兩個孩子。”
女人驚喜地說:“大哥,你是好人!俺這就去。”
“聽口音,不像遠人。”老秀才問。
“是哩,是哩,俺是城東哩。”
女人扯著兒子,手裏掂著髒兮兮的爛衣兜跟著老秀才來到家中。老秀才家接著舊房子又蓋了一間新房,他和兒子住在裏麵。門外有一間小灶房。老秀才把自己的床鋪卷卷準備搬到灶房裏去住。女人攔著他說:“大哥,這不中,要住俺住灶房,你不能出去。”
老秀才馬上意識到這是一個通情達禮的女人,說不出從哪方麵喜歡她,就是看著她很順眼。他靠著門板蹲著,從腰裏取下旱煙袋,按上煙,抽著說:“出門在外,孤兒寡母的不容易,以後就在家裏吃住,有稠哩吃稠哩,沒稠哩喝稀哩,撐不著,也餓不死,總比在外麵風裏雨裏要著強。在這裏住段時間,以後想家了就回去看看。”
女人聽此言,鼻子一酸,嘴一咧,眼淚出來了,抬胳膊用衣袖抹著淚說:“大哥,俺哪有家呀!去年孩子他爹有病住院借一屁股債,結果病也沒治好,丟下俺娘兒倆走了。大哥,你要不嫌,就收下俺吧!我和兒子都能幹活。”
老秀才隻顧低頭吸煙,沉默不語,不料,那女人“撲通”跪在他麵前,懇求說:“您是好人,就收下俺吧!可憐可憐俺!俺哪都不去,就跟著您。”老秀才慌忙站起來彎腰攙扶女人說:“別這樣,快起來。”他立刻感到那女人的胳膊有骨頭無肉像麻杆似的,又增加了憐憫之心。但此時,他很鎮靜,麵無表情,不露聲色。當初,老秀才是出於同情心把她娘倆領到家,給他們弄點吃的喝的,沒想到輕易撿了個老婆,想想自己的年齡比她大得多,她願意,自己還有啥說?再說,妻子離去十多年了,心裏不想女人那是假話。這些年來裏裏外外一把手,拉扯孩子,料理家務,濕一把幹一把,洗洗涮涮,吃盡了既當爹又當娘的苦頭。老秀才沉思片刻說:“你去灶房燒點水,先洗洗臉,洗洗手,再換上俺妮子的衣服,把你的衣服脫下來洗洗。我這就去鎮上給你撕兩塊布,做身換洗的衣服。”女人笑了,老秀才暗喜。
從此,女人把家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養了一群羊,又喂了一群雞,每天早上起床,先為老秀才燒一碗雞蛋茶,端到床前,然後再做飯。整日裏老秀才高興得合不攏嘴。
一晃幾年過去了,兒女都大了,留寶考上了大學。留妮也到了婚嫁年齡。繼母私下為老秀才吹風點火,讓留妮為她的傻兒子換親,老秀才說,我同意,不知妮子咋樣?繼母說,你還管不了自己的閨女?這枕頭風一吹,老秀才暈了,說,日她娘她敢不聽我哩。
在當地換親,或三家轉親並不罕見,凡是家窮的,或男方殘疾的,或長相醜陋找不上對象的,就用自己家的姑娘為兒子換媳婦。對姑娘來說那就吃了大虧,找的對象就像沒人要的破爛。老秀才把換親之事瞞著女兒進行,直到送彩禮的那天,她才知道父親把她嫁給一個醜陋不堪的男人。她抓住一包袱彩禮扔出門外,老秀才見狀,瞪著眼,掄起扁擔向留妮打去,怒吼著:“我打死你個鱉孫,孬種貨,你還成精哩。”留妮躲閃著,而後死死地抓住扁擔不放。看樣子老秀才氣勢洶洶的,但那扁擔並沒有著實地落在女兒身上,女兒抓住扁擔這樣僵持著,老秀才嘴裏謾罵著。繼母從廚房裏跑出來哀求說:“妮子,聽話吧!你哥走了,你再一走,不能看著咱家絕戶哇!”
留妮想到平時繼母對自己假心假意,心裏就恨,比如說,繼母在爹麵前看見她,便眉開顏笑,對她很親熱。若不在爹麵前,她就黑喪著臉用白眼翻她。每天早上烙饃時,她總是烙兩個白麵饃藏起來,做飯時偷煮兩個雞蛋給傻兒子吃。留寶除了上學,對什麼事就不管不問。留妮像沒人疼的孤兒,常常孤零零的。她恨繼母奪走了父愛,更恨她成了一家之主,把她冷落一旁,但她卻不露聲色,想到這些她控製不住自己憤憤地說:“俺家有俺哥就絕不了戶,想拿我給你兒子換媳婦,別想。”繼母臉色一變氣哼哼地瞪著她說:“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老秀才打女兒有點裝腔作勢,並沒有傷著留妮。其實,他並不支持換親,男方送財禮,是妻子和媒婆背著老秀才操辦的,事已至此,他既不能強逼女兒,又不能得罪妻子,這樣做他在尋找兩全齊美的辦法。
當晚,繼母炒了一盤雞蛋,吃飯時,她把留妮冷落一旁,留妮抬眼瞪瞪她,端著碗在地鍋門前吃飯。繼母把炒好的雞蛋端到堂屋去了,在堂屋裏老秀才、繼母和傻兒子邊吃邊聊,有說有笑,繼母端著雞蛋盤往老秀才碗裏倒,老秀才嘿嘿直樂,而後又往兒子碗裏扒。她看到老秀才正在興頭上說:“你看看你閨女多厲害,根本不把我放在眼裏。你看這門親事咋辦?”
老秀才嘖嘖嘴,歎口氣說:“兒大不由娘,我養的閨女,我知道她啥脾氣,她倔強的很,你也看見了,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我再強逼她,還出人命哩,到時候,閨女沒閨女,媳婦沒媳婦,後悔也來不及。”
傻兒子說:“我不要媳婦,要她幹啥?還得養她哩。”
母親翻眼瞪瞪他:“傻瓜,你知道啥,娘還想抱孫子哩。”
“不要,不要。”他嘿嘿嘿傻笑。
老秀才說:“我是沒招了,辦法也想了,家法也用了,白搭。我看隨她去吧!她樂意找啥樣的就找啥樣的,吃稠哩,喝稀哩,她不埋怨人。”繼母極不樂意地說:“就不能再想想辦法?”
老秀才板著臉搖搖頭說:“算了吧!”但心裏說,我用這一招,你也沒啥可說了。我的女兒我心疼,我不想讓她找個好婆家?她們都不會看出我的心思,隻是女兒吃點皮肉之苦,但維護了家裏的安定團結。
後來,留妮在城裏打工,找了個做服裝生意的小夥子,他家住在城郊區。留妮婚後三年沒回過娘家。那年她和丈夫走親戚,路過娘家門口,丈夫說:“到家門口了,咱回去看看爹吧!”
留妮聽到丈夫提到父親,默默地流淚了,她說:“我想他,幾年都沒見他了,不知道他的身體咋樣?咱輕易不回來,也沒給他帶點東西。”
丈夫說:“我兜裏還有三百塊錢,給爹,算咱的孝心吧!”
……
“‘喜鵲叫,客來到。’看應驗了不是。”繼母慌忙迎上前來咧著黃板牙“嘻嘻”直笑,一雙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快,添客了,是妮子回來了。”她衝著老秀才嚷嚷道。丈夫覺得嶽母很親熱,引他們進了屋,並催促老秀才去舀洗臉水。
留妮說:“爹,您別忙了,俺坐會兒就走,天不早了。”
老秀才看著女兒,白了,胖了,氣色不錯,加上那身得體的服裝,很有精神,很“洋”氣,便判斷出女兒生活是幸福的,心裏甜滋滋的。當父母的到老了什麼都不求了,就盼著孩子有出息,生活幸福。女兒一說走,老秀才不樂意了,麵無表情地說:“幾年沒進家門了,剛到家就說走,慌啥?”
繼母說:“是啊!我和你爹想你,輕易不回來,多住幾天,不能把咱家忘了哇!”
“娘,別誤會,孩子在家裏,他還小,正吃奶哩。”留妮丈夫說。
“不中,說啥也得喝了湯再走,要不,喝碗茶也中!”繼母慌忙去拿雞蛋,被留妮攔住說:“不渴,別忙。”
留妮丈夫心裏說,母親是一個純樸好客的鄉下女人,留妮咋和她弄不到一塊哩?繼母先問一些城裏的情況,後又提到留妮的孩子,埋怨留妮有了孩子沒對家裏人說。
一個小時後,留妮和丈夫起身告辭。
“您輕易不回來,走也沒啥可帶……”她這樣說,卻吩咐老秀才去找找看。
老秀才氣喘籲籲地說:“翻了半天也沒啥主貴東西……帶上,城裏貴。”
留妮看看繼母,見她臉上浮起一絲不快,但轉瞬即逝,“是呀,是呀……你爹說得對。”
留妮丈夫臨上車時,把錢遞到老秀才手裏,他們愉快地踏上歸程,當“老麵包”跑了很遠的時候,父母還在那兒擺手與他們告別。
車穩穩地停在家門口,留妮尋遍所有座位也沒有找到那“半袋兒”芝麻。
司機問:“留妮,你找啥?”
“我爹給我的芝麻呀?!”
司機從兜裏抽支煙點著火說:“你們去方便的時候,你娘掂走了。”
留妮和丈夫麵麵相覷。
留妮家和嫂子桂花家相鄰而居,公婆與桂花一起生活,平時,留妮和丈夫在城裏忙生意,將女兒抱給婆母照看。桂花的兒子僅大於留妮的女兒半個月,婆母既看孫子又看孫女,兩個孩子在一起酷似一對雙抱胎,人見人愛。兩位老人看著孩子眯著眼笑,臉上皺紋好像消失了很多,心裏樂滋滋的,充滿快意。
一年後,兩個孩子都會走路了,常常圍著奶奶前後轉。那天,紅日高照,藍藍的天空中飄浮著朵朵棉絮般的白雲,陽光灑在人們身上感到暖融融的,舒心愜意。婆母搬著小木凳坐在大門口,孫女坐在奶奶腿上,撒嬌地噘著紅嘟嘟的小嘴,時不時在奶奶麵頰上親一口,奶奶嘿嘿直樂,反過來抱著孫女親了又親。孫女“咯咯咯”地笑,那聲音似銅鈴,清脆動聽,小圓臉像盛開的桃花,討人喜愛。正在此時,桂花回來了,卻看到兒子在地上坐著擺弄玩具槍,衣服和手髒兮兮的,臉也成了花臉,立刻,臉色變了,氣哼哼地拍一下兒子的手,怨聲怨氣:“看看你的手,像老虎爪子不像。”說著賭氣到院裏拿著濕毛巾,蹲在兒子麵前為兒子擦著手說:“看看你像土驢,瞧瞧人家像香花,你是野孩子,稻草命,人家是小公主,命金貴。”心裏總不是滋味,那目光裏含著怨恨,恨婆婆偏心眼,吃自家的飯為人家看孩子。婆婆看出桂花不高興,溫言善語地說:“小子就是和閨女不一樣,愛動愛玩,閑不著,妮子老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