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好!”王二保心想,黃鎮長這主意好,就上了台,朝底下一看,那是油條店裏的顧客,簡直就是文化大革命時的示威差不多。他腿了哆嗦了下,聲音也就顫了。聲音一顫,本來背得瓜爛熟的稿子,一下子全飛走了。他臉發紅,額頭上往下流汗。底下這會兒卻一點聲音沒有了。他再一望,滿劇場一片黑,看不清任何一張麵孔。他一下子放鬆了,開口就來:“老街拆遷好啊!相當的好!”
一陣哄笑。
令狐安皺了下眉,王楓朝令狐安看了眼,令狐安正著臉,沒有說話。
王二保劃了下手,這動作像極了油條起鍋時的那一撈。然後道:“我王二保大家都認識吧?不認識我,也該認識我的油條。我天天炸油條,炸了快三十年了。可是我家裏還是三間老房子。怎麼樣的房子?問得好!同大家的都一樣。沒錢哪!因此,我覺得這次政府搞拆遷好!拆遷了,我就有新房子了。有新房子,我打算還開油條站,娶個媳婦,抱個孫子。這拆遷多好啊!我同意!大家都同意吧?”
沒有回應。
王二保並沒有覺得尷尬,他扔下一句:“我同意,舉八隻手同意!”就飛快地下去了。
底下又是一陣哄聲,有人叫著:“王二保,你瞎說什麼?大傻瓜!”
王楓對著話筒喊了句:“安靜,請安靜。”
待劇場都安靜後,王楓道:“下麵我們請湖東縣委書記令狐安同誌就拆遷工作作指示,大家歡迎!”
令狐安將話筒拉近些,又望了劇場一圈,卻沒說話。底下人都等著,他才道:“剛才王二保同誌的講話,非常的好!好就好在真誠!好就好在道出了大家的希望,好就好在點到了縣委縣政府搞老街拆遷的真正意義上。老街為什麼要拆遷?”
底下沒人回答,令狐安也並不期待回答。他自己答道:“老街拆遷就是要解決像王二保同誌這樣的老居民的實際困難。老街老了,雖然有一定的文化積澱,但與我們的民生問題比較起來,是必須開始拆遷了。”令狐安揚了下手中的講話稿,“這是他們給我準備的講話稿,看來我也不必要用它。剛才王二保同誌就是脫口秀嘛!我也來脫口一回。今天來參加會議的,很有一部分同誌心中有些陰影。”
“什麼陰影呢?一期工程的陰影。說實話,我也有。我覺得對不起大家。工作有失誤,不要怕,怕就怕在失誤之中裹足不前。老街拆遷二期工程,就是縣委縣政府對一期工程失誤的一種反思和改進。我首先告訴大家:二期工程也包含了一期工程的掃尾。我們不會丟下一期工程的,這個爛攤子很快就要消失了。大家很快就會看到一片美麗的新社區。”令狐安喝了口茶,繼續道:“老街拆遷的意義,我就不重複了。大家比我清楚。老街是永遠的老街,湖東是永遠的湖東,可是,同誌們,說實話,我令狐安不可能是永遠的縣委書記。老街拆遷有爭議,而且爭議很大。個別領導同誌和我當麵拍桌子,連領導都想不通,居民們有些不同的想法,我覺得是正常的,而且十分正常。拆遷的程序、辦法和補償標準,都給大家說了,請大家深入地想一想。我等待著大家來簽協議!”
令狐安這話雖然短,卻說得動情,入理。會後,鮑書潮笑著說:“令狐書記今天的指示,我們聽了都很激動。相信居民們也會有這種感受的。”
“感受?唉!”令狐安卻歎了口氣,散會時混亂的場麵,讓他有些心涼。短短的幾句話,是難以將沉積了好幾年的一期工程的陰影去除的。他現在迫切想解決的,是協議。隻要大家都簽了協議,工程就可以開工。一旦正式開工,很多事情就好解決了。更重要的,是開工之後,他打算請南明一書記專程到湖東來,請明一書記看看湖東大好和諧的新局麵。
可這個期望,很快就遇上了危機。
第二天剛上班,令狐安就接到鮑書潮的電話,說拆遷這一塊,看來複雜得超乎想像。令狐安急著問:“怎麼回事?”
鮑書潮說:“王二保的油條店,從早晨六點開張到現在八點二十分,一根油條也沒賣出去。”
“這有什麼?”令狐安剛說完就明白了,王二保昨天在動員會上的講話得罪人了。而且得罪的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那一群人正是他的老客戶們。老客戶們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同樣的方式,來表示了對王二保的抵製。一個炸油條的,大家都不買他的油條,就等於斷了他的財路。這一招有水平,也很見功力啊!
令狐安問鮑書潮:“後邊有人組織的吧?查了嗎?”
“沒辦法查。聽說王二保站在店門前愁著哭了。”
“讓胡吉如過去,城關鎮將王二保的油條全部買了。”
“這……好吧。”鮑書潮掛了電話。令狐安將桌子上的文件拿起來,狠狠地扔到了沙發上。看來昨天的會議……唉!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如今的老百姓哪!他抓起電話,請王楓副書記上來,告訴王楓,那些老街的居民們對王二保下手了。王楓聽了也吃驚,他沒想到居民們會唱這麼一出。這一出太高了啊!群眾的智慧是無限的啊!
“看來還得在幹部和黨員這方麵下功夫。”令狐安說:“拆遷工作已經上馬,就決不能停下。再停下,縣委怎麼麵對?”
“當然不能停下。我和書潮同誌再研究研究。”王楓玩了個滑頭,反正他也沒在拆遷工作領導小組掛什麼職務。對於拆遷,他隻是貫徹縣委的決定。最近,王楓也到市裏和省裏活動了下。他得盡早地離開湖東。有時候,他有直覺:湖東這地方,遲早要出事的。一出事,還必定是大事。作為縣委副書記,他能逃其咎?上周,他到省裏開全省組織工作會議,會間竟然見到了大學時期的老同學、後來從軍了的汪也詩。兩個人交流了些個人情況,汪也詩就勸他離開湖東,“不行,就到我這來吧!”汪也詩剛剛從部隊轉到江平市委任副書記,王楓笑著問:“我一個副職,過去能幹什麼?”汪也詩說:“來這當縣長吧。隻要你同意,我回去運作。”
王楓對遇到汪也詩這事,一直都沒透過口風。官場複雜,你稍稍透了點,可能明天就黃了。
城關鎮這天共買了王二保一千多根油條。
第二天,又買了一千根。
第三天,一千根。
第四天,王二保早晨沒有出現在油條店。他關門了。
吳剛領著那些一期工程的拆遷戶,每天雷打不動,到城關鎮裏走一遭。這些人動靜大,而那些二期工程涉及到的拆遷戶,到三天最後優惠期滿,同拆遷辦簽訂協議的隻有五十六戶。鮑書潮和胡吉如急得團團轉,按這樣的簽約速度,二期工程是沒有指望了。特別是鮑書潮,每天還得應付著令狐安書記的批評,和永和公司李天行他們的催促。李天行建議:“真的不行,我們可以用一些別的地方都用過的方法。強拆!”
“強拆!那不是最後關頭,是千萬不能用的。”鮑書潮並不同意。
李天行一笑,“那就等著鮑縣長慢慢做工作吧!永和可是等不及的。”
鮑書潮也隻好笑笑。鎮上的幹部幾乎全都下去了,分成了十幾個小組,包戶做工作。但這些拆遷戶們就如同一塊鐵一般,抱成了團,沉默,冷抵抗。胡吉如也發火了,可是再發火也沒用。鐵是冷的,你的火氣再大,也無非是撞個疼痛而已。一周後,拆遷工作終於有了巨大進展,關係戶們發揮了重要作用,簽訂協議的戶數突破了一百戶。到第十天,依然是一百戶。鮑書潮去給令狐安彙報,一進門就碰了個黑臉。令狐安沒多說,隻道:“查一下那些幹部和黨員,抓住其中一兩個,處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