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看似輕巧,其實十分沉重,是明顯地針對著葉遠水剛才那一大段話而言的。常委會不是理論教育課!葉遠水身子斜著,禿頂在燈光下發亮。他看著桌子,仿佛要看出桌子木頭裏的原始的紋路來。而令狐安則壓低了聲音:“湖東現在最需要的就是穩定,就是和諧。尤其是幹部隊伍的和諧。我希望從常委們開始做起。雖然因為礦業經濟問題,有個別幹部出現了違紀違法現象。但這僅僅是極小的一部分,我們的大多數幹部是好的,是正派的,是為人民幹事的。相反,我們對一些成天打著反腐敗旗號的人倒值得懷疑。像那個舒適豐開順,還有滿東北,我覺得就很……好,不展開了,大家都忙,大家要是沒有意見,就散會!”
鮑書潮和秦鍾山已經站起身收拾筆記本了。葉遠水卻坐著。王楓問令狐安:“到北京的時間定了嗎?”
“就十號下午吧!”
“那好,我讓了邊準備。”
令狐安邊點頭邊出了會議室,葉遠水和陸向平還在後麵。陸向平有點輕蔑地笑著,說:“遠水縣長,也就別再……”接著,他又吟了句聞一多的《死水》:“不如多扔些破銅爛鐵,看它能開出個什麼世界!”
葉遠水歎口氣道:“不是什麼世界?這可是湖東哪!”
回到政府,葉遠水立即召開了縣長辦公會。鮑書潮是常委,但也是副縣長。在縣長辦公會上,他得聽葉遠水的。葉遠水布置了三條:一,緊密關注老街居民的情緒。二,責成永和公司停止一切非法行為。三,請建設局對拆遷補償進行重新審核。
然而,九號早晨,老街上依然漫溢著糞臭。
一堆堆的垃圾堆在居民的門口,特別是像饒天、方大好、莫新這樣的有影響的居民門前,垃圾堆得像座小山,裏麵盡是些殘茶剩飯。惡臭氣味,將還居於角落的蒼蠅們也喚醒了,圍著垃圾和糞水,飛舞著。方大好站在門口,罵開了。其它人也都附和著,一時間,老街上爆發著濃烈的火藥味。吳剛也戴著口罩,站在街心上,喊著:“這也太欺負人了吧?政府這不是要我們老街上的人無法生活了嗎?以前一期工程,到現在還在拖著。現在又搞二期,還不是那些當官的,想從中撈好處。走,我們到政府去,找政府評理去!”
有些人就從屋裏出來了,街心上的人越聚越多。方大好雖然憋著氣,但這時候,他還是清醒著的。他趕緊給鎮裏打電話,說吳剛帶著老街的居民,要到政府鬧事了。胡吉如一接到電話,也慌了神,馬上向鮑書潮彙報。鮑書潮說:“這事,我得給令狐書記彙報下,馬上答複你。”
五分鍾後,鮑書潮傳達了令狐安的指示:請機關幹部到老街出口,控製老街居民到政府。請公安介入,對為首的分子,經教育後堅持不改的,可以實施強製措施。
與此同時,葉遠水也接到了城關鎮打來的彙報電話。葉遠水隻說了一點:立即派人對老街上的垃圾和糞水進行清理。可以動用環衛隊,要全員上,爭取以最短的時間最快的速度,還老街清潔與幹淨。
就在令狐安和葉遠水分別就老街的事情作出指示時,記者們也得到了可靠情報,開始向老街移動。但是,他們還是晚了一步。老街裏到處是機關幹部,居民們大都已被勸導回家了。街上的大的垃圾和明顯的糞水,被環衛隊迅速給予了清理。唯一能證明昨天晚上發生一切的,是空氣。而空氣是看不見的。記者們也敏銳地感覺到了,他們想進入居民家中進行采訪,結果悉數被拒絕。老街居民們說得最多的話是:沒有什麼可說的。沒事的嘛!
果真沒事的嗎?
記者們在離開老街回到賓館後,竟然都接到了一份信。信中夾著十幾張老街堆滿垃圾與潑著糞水的照片。這會是“饒家大屋”送來的嗎?還是……
晚報記者專程找到了饒曉天的家,大門緊閉。家中電話亦無人接。而且,記者們發現,在饒曉天家的四周,不時會有些神色異常的人員出沒。記者們忽然興奮了。湖東老街,點燃了他們職業神經。回到賓館,賓館裏也四處可見公安人員。雖然並不詢問記者們什麼,但是,這陣勢,這氣氛,明明白白地讓人感到:還有真相正在一點點地展開!
夜色降臨。
老街也沉進濃重的黑暗中了。淩晨五點,老街上突然一片喊叫聲。接著是撕打聲,哭泣聲。所有的燈光都亮了,老街如同白晝。在燈光之中,吳剛、饒曉天,莫新,還有方大好,一大群人正和十幾個穿著夜衣的人糾纏著。老街上的人畢竟太多了,結果很快出現:十幾個黑衣人全部被當場拿下。饒曉天的手被刺了一刀,鮮血直流。而方大好,頭上也流著血。那些黑衣人當中,也有好幾個受傷了的。圍攏上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人衝著就向黑衣人打去。方大好喊著:“都別打的。他們也是被別人雇傭了的。對這些人怎麼辦?”
吳剛正在抽煙,大聲道:“怎麼辦?先打死一兩個再說。看看政府到底管不管?”
方大好道:“別胡說。這些人是永和公司的,不是政府的。我們幹脆把他們押到政府,看看政府怎麼處理?”
天剛剛亮,湖東縣政府的大門前,一下子被老街上的人給圍住了。保安一看陣勢,來頭不小,趕快向齊樸成進行彙報。齊樸成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就趕了過來。一問情況,齊樸成也愣了。十幾個黑衣人都是永和公司李天行李總請來的,他們正在向老街傾倒垃圾時,被隱蔽在暗處的老街居民們一舉擒獲。方大好對著齊樸成道:“政府不管,我們自己來管了。人,我們給捉住了,就看政府了。齊主任,還有人受了傷,正在醫院裏。這事到底怎麼辦啊?齊主任?”
齊樸成支吾著:“這事……太複雜了。我得請示領導。”說著,就到門房裏給鮑書潮打電話。鮑書潮說他在市裏,剛剛起床。齊樸成隻好找葉遠水縣長。葉遠水正在散步,一聽齊樸成的話,趕緊道:“首先要穩住。千萬不能出人命。我馬上就到。”
十分鍾後,葉遠水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政府門口。剛才還在叫嚷議論著的人群,一下子靜了。葉遠水找到方大好,問了下情況。方大好說:“這事也太欺人了。剛才要不是我阻擋著,他們都得被打死了。這幫混蛋!”
“責任也不在他們!太不像話了。簡直是胡鬧!”葉遠水一生氣,臉色就開始發紅,手也在顫抖著。齊樸成拉住他,說:“葉縣長先上去吧!我看這樣,先請公安機關過來,將人帶走。然後再調查處理。對於傷者,請醫院迅速救治。”
王二保也在人群之中。本來,上次動員會後,他的油條店就關門了。他一直不太出門。一出門,就有人在背後指指點點。他甚至有些後悔了。當初也許真的不該到台上去說那些話。雖然那些話,就是到現在,他也不認為是錯誤的。他是想政府早早拆遷,有新房子住,總比現在這破房子強。“五一”以後,老街上的垃圾,還有糞水,也沒少倒在王二保的門前。老婆也在家罵了,老婆說:“你個死鬼!還上台說支持呢。你看人家做的多絕,這不明擺著是在逼我們嗎?”
想想也是。所以昨天下午方大好安排晚上“捉鬼”人員時,王二保也參加了。不想,他剛一參加,還就真的碰上“鬼”了。不過,他的胸部在隱隱作痛。剛才在同那些人糾纏中,似乎被打了幾拳。他用手按著胸部,那痛是針刺般的,一下一下,從骨頭裏往外痛。痛著痛著,王二保的臉色開始發白了。他靠在政府大院的圍牆上,看著吳剛正在人群裏穿來穿去。然後,又走到齊樸成主任麵前,說:“今天,正好領導也在。我們老街的居民們,就要把這事搞清楚了。還要把拆遷的有關問題也談定了。不然,明天早晨我們起來又是垃圾又是糞水,我們還能活嗎?大家說,是不是啊?”
“要說清楚!要說清楚!”大家回應著。
人越來越多,一部分是老街的居民,一部分是早起的行人。到上班時,公安來了。齊樸成找到方大好,要公安將人帶走。方大好看看人群,問:“大家同意不?”
“不同意!”吳剛帶頭道。
齊樸成說:“到公安去再調查,不然怎麼搞得清楚?他們帶走後,大家也就散了吧!”
“不同意!我們要解決問題!”吳剛喊著,後麵人群中有人在大聲地附和著。王二保靠在牆上,胸口的痛更厲害了。頭上也開始出汗。他看見人群後麵來了許多小年輕人,有些是他早見過的。比如經常到他店裏拿著油條不付錢的小痞子,還有一些是在車站一帶專門敲詐外地客人的小混混。這些人怎麼來了?他心裏嘀咕著。而且,他發現這些人正在不斷地串聯,氣氛在他們的挑動下,越來越緊張了。
王二保想上前一步,拉住方大好。他想告訴他:再不能鬧下去了,會出大事的。但是,他沒有移動步子,整個身子就向牆底下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