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湖東縣委宣傳部部長劉蒼正在辦公室,突然來了一大批記者。這些記者當中,有一部分是上次來過的。有一部分是被公安部門堵在入口被迫返回的。這次,他們是在昨天晚上看到“饒家大屋”的貼子後,先通過網站與饒曉天取得了聯係,然後進行了簡單的組織,沒打招呼,就直接“殺”過來的。這一著,讓劉蒼吃驚不小。他一邊接待記者,一邊讓人去給令狐安書記彙報。令狐安讓人帶過話來,“沒有人命,隻是手段有些欠缺。讓他們去采訪!做好監督!”
令狐安這話說得到位,現在最怕的是什麼?就是人命。隻要沒有人命,一切都好辦。老街拆遷,從開始到現在,令狐安沒有收受葉天真一分錢一張卡,甚至連像葉遠水那樣的一個“朋友”也沒有。從決定老街拆遷開始,在大大小小的會上,令狐安說得最多的話題就是老街。以前,他說礦業經濟。現在,說老街。在三級幹部大會上,令狐安說到老街時,尤為動情。其中有一段道:“對於老街開發,很多人有不同的意見。老街開發,並不是像經濟指標考核那樣的硬任務,縣委可以考慮,也可以不考慮。作為縣委書記,我完全可以把它留著,讓後來者建設。但是,同誌們哪,你可以到老街看看。老街的生活條件,除了極個別的稍微好些外,其餘的都還生存在十分艱苦的環境中。並不是說他們的經濟上有特別大的困難,而是在當前的整體人居環境之中,他們太落後了。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農村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們的街道還是一百多年前的街道,這說得過去嗎?我覺得,說不過去。作為書記,我得向老街居民們作檢討。好在現在為時尚不太晚,隻要我們心裏有民生,有老街,老街拆遷工作就能順利開展。過不了兩三年,老街居民們就會住上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這就是為人民謀利益!即使有爭議,有非議,我令狐安也會一直堅持到底的。”
底下是一片掌聲。這話對於來自基層的幹部來說,確實是發自肺腑,真誠動人。當然,一些知道老街拆遷內幕的幹部,此時隻是微笑著。官員的臉,比六月天的臉還難以捉摸。令狐安早就傳著要離開湖東了,而且礦業經濟又一直在被人“捅屁股”。他為什麼還非得來搞老街拆遷呢?難道僅僅是政績?難道要政績就不要政紀了?或者真的是為著老街的居民?甚至……有人在私底下說:一個老街拆遷下來,腰包裏不又是幾十上百萬?
下午,縣委召開臨時常委會。來到湖東的記者,已經有二十人之多,各種跡象表明,還有相當一部分記者正在路上。各門戶網站的通欄標題十分醒目:
中國最臭的老街——湖東老街!
這標題讓令狐安看著就驚心,揪心。這個“饒家大屋”,這個……令狐安一進會議室,就將從網上下載的一大摞圖片與回貼,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道:“這是什麼行為?簡直就是對湖東形象的汙辱嘛!”
劉蒼將貼子情況及有關回帖,特別是媒體現在的動作,向常委會用了通報。秦鍾山一聽完,就道:“這些記者,管他幹嗎?不就是……我看,劉部長那邊可以搞些分化。記者嘛,是唯恐天下不亂,哪裏有問題,就湊來趕熱鬧。沒事,都被他們造成了大事!”
王楓插了句:“鍾山同誌,話不能這麼說嘛!”
秦鍾山笑笑,出門抽煙去了。他也隻是發通火,其餘的,也無所謂。他是政法委書記,管不了這麼多。不過,維穩是他的職責。他就怕這些記者們一鬧,會不穩定。一旦不穩定,可就是他的麻煩了。最近,秦鍾山心裏也煩。嶽父的礦山,被礦業整合後,價格上受到了抑製。原來,因為秦鍾山的關係,那裏的礦石,都是賣得最高的。一些大礦,甚至會賠錢,將秦鍾山嶽父礦的礦石買走。他們這麼做,也就是為了討好下秦鍾山。秦鍾山在其它各礦都沒有股份,但是,因為其嶽父的礦產,他每年實得的利益相當的可觀。所以,礦業整合時,秦鍾山是有些不太高興的。但是集體研究通過了,他也隻好服從。嶽父的礦山,納入集團統一管理,雖然生產還是自主,但不能再提價了;而且,也沒有哪個怨大頭再來為他賠錢了。嶽父能不鬱悶?嶽父一鬱悶,妻子也就跟著鬱悶。妻子鬱悶,最後的落腳點還在秦鍾山身上。他勸嶽父:礦業經濟那一塊正在調查。都有好兩個幹部“雙規”了,這時再讓我想辦法,豈不是?
嶽父雖然想通了,可妻子總在家鼓著嘴。女人哪!
黎民看了看令狐安,道:“記者來了,就要重視。因此,我建議宣傳部這一塊,要按照新聞應急預案來安排。既要讓記者們看,又要不讓他們看出什麼特別的問題來。這就是原則!”
“有問題嗎?”令狐安冒了一句:“本來就沒問題嘛!”
黎民摸出煙,不說話了。
陸向平出門接電話了。鮑書潮道:“這個問題關鍵看我們自己怎麼看。我們的老街拆遷是民生工程,這一點毋庸置疑。可是有人一直以為:老街拆遷是擾民工程,是政績工程,是不應該搞的工程。不錯,到現在為止,簽訂協議的確實還不多。但是,這不代表居民們不擁護。一是有一小部分人在裏麵起哄,二是他們期望更高的補償。我們不能妥協!妥協就沒辦法辦成這項工作。”
鮑書潮這話雖然簡短,卻話裏有話。葉遠水將杯子移了下,又轉過來。然後出門了。
等葉遠水回到會議室,王楓的話已經講到一半了,“記者是無冕之王。我們一定要認真對待。宣傳部這一塊,要盯緊,妥善,並且要準備好應急預案。書潮同誌要同城關鎮一道,責令永和公司停止這種行為。並且組織人員對老街進行清理。”
葉遠水咳了下,大概是抽煙,口裏有痰。痰含在口裏,難受,他隻好又出門,找地方吐痰了。
吐完痰,嗓子清爽多了。葉遠水開口了:“首先我覺得大家對這個事件的認識有問題,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這是簡簡單單的一般性的記者采訪嗎?還是一般性的網民發貼子?不是!這是《中國最臭的老街——湖東老街》,請大家看清楚,這裏用了‘最臭’兩個字,有些網站在轉載時用了‘最牛’。不管用的是什麼,都是一個意思——嚴重的譏諷和指責。湖東擔得起嗎?湖東幾十萬老百姓擔得起嗎?更重要的,湖東的大大小小的幹部們,特別是我們這些常委,擔得起嗎?”
短暫的沉默。葉遠水提高了聲音:“都說是民生工程。民生工程怎麼能搞成這樣?我看,至少有兩點,我們要思:一是,老街拆遷到底要不要搞;二是,老街拆遷目前的這種方法對還是不對。我想先談點個人的想法。老街拆遷,我的態度是明朗的,反對!不過,縣委集體作出了決定,我停留我個人的意見。關鍵是現在這種做法。前不久,免了兩個同誌的職務,我就覺得有些過火。工作要慢慢做,而不是通過強迫。就像現在,采用倒垃圾,潑大糞的方式,這是流氓方式,而不是今天我們政府工作的方式。這種方式真的能取效果?我看不能。從五一開始到今天,八天了,簽協議的人沒有增加一個。相反,居民們情緒激動,甚至正在組織串聯,大有發生群體性事件的可能。一期工程的禍根子還在,我們不能再通過二期工程,火上澆油了。”
令狐安閉著眼,葉遠水突然拍了下桌子:“可能有些同誌認為我在聳人聽聞。同誌們哪,問題確實很嚴重哪!我前幾天曾到老街去看過。那些居民,見了幹部,眼睛都紅了。因此,我提議常委會通過:立即責成永和公司停止一切不合適的行動。請拆遷辦繼續研究老街拆遷的補償工作,拿出更能讓居民滿意的方案。同時,宣傳部門積極做好對記者采訪的引導,說明事實真相,請求媒體諒解。”
“這個我不同意!”鮑書潮道。
令狐安睜了眼睛,鮑書潮繼續說:“拆遷工作及補償都是縣委常委會討論通過的,不能隨便更改。居民們對於補償的要求,是你越提高,他的要求就越強烈。沒有填得飽的時候!何況永和公司和我們現在的財力都難以承受。永和公司那邊,我可以打招呼,但不能保證。至於媒體,我看網上這樣的新聞太多了,多一個湖東也未必就了不得。不要太高看他們,也不能輕視他們。滅火,滅火,有多少火不都滅了嗎?”
葉遠水朝鮑書潮瞪著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說話。他的手放在桌子上,明顯地看出來在顫抖。他摸索著從袋裏掏出煙,拿出打火機,“啪”地點上,剛吸了一口,又用打火機壓滅了。
令狐安知道,該是自己定奪的時候了。
“大家有不同的意見,說明這個會開得有必要,有成果。事情是不是已經上升成什麼事件,我看未必。但防患於未然,也是應該的。我來講兩點意見。一,老街拆遷的信心不能動搖。老街拆遷就是最大的民生工程,因為涉及麵廣,眾口難調,簽訂協議的進程緩慢,是很正常的。居民們提出更高的要求,也是符合情理的。隻是作為政府,要權衡輕重,能答應的,一定答應;不能答應的,堅決不允許。我已要求永和公司作好準備,後天,即十號,舉行老街拆遷儀式。要給居民們一點壓力,沒有壓力,他們就缺乏主動搬遷的動力。第二,對於網站上出現的《中國最臭老街——湖東老街》的貼子,請政法委從維穩的角度,找作者談話。同時,請宣傳部好好地接待外來記者,要不惜一切代價,讓記者們看到我們想給他看的讓他們寫出我們想他們寫的。要善於化被動為主動,這麼多記者來了,正是湖東宣傳的大好時機。要讓他們看湖東的礦業經濟,看湖東的農業,看湖東的文化。”令狐安端起杯子,杯子的水不多了,他又放下,秘書過來添了水,喝了口,他才繼續道:“常委會不是理論教育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