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輯 肚子痛,找老宋 巢
城分成東城和西城,中間馬路相連。東城髙樓林立、商業發達,西城則基本保持了老城區的原貌。那條小街安靜地躺在東城一角,小街上有一個理發店,一個雜貨店,一個花店,一個蛋糕店,一個藥店,一個飯店,一個幹洗店,一棵樹。
小街上行人稀少,盡頭逞一個村子。那也許是城市裏最後一個村子,因為瀕臨滅絕,所以有了價值。有人說村子五十年之內不會被拆除,連同這條做為附屬的小街。小街和村子是城市裏的另類,它們安靜詳和,雞犬相聞。
傻子就住在小街上。確切說,傻子就住在小街的樹上。樹是柳樹,有很粗的主幹,在距地麵一人多髙的位置,分出三個強壯的枝杈晚上傻子側臥在三個枝杈間睡覺,呼嚕震天。
最開始傻子並不住在這裏。十幾年前他住在東城那時的東城和一個大村落沒有什麼區別。晚上他睡在柴草垛裏,他認為柴草垛暖和得就像一個美好的火爐。某天有推土機悄悄地鏟起那個柴草垛,那天傻子驚惶地逃走。後來傻子住進一個破舊的祠堂,可是沒幾天推土機就跟了過來。傻子一點一點地後退,推土機一步一步地追隨,到最後,傻子想進城討飯,需要步行二十多裏路。最後傻子不得不搬到了東城。東城人少,街道寬敞,傻子很是滿意。可是推土機很快逼近,它推倒一座座房子,又在原地蓋起一座座一模一樣的房子,傻子聽人說那叫翻新。——就像宋朝人翻新秦長城,就像明朝人翻新宋長城,等等。這道理傻子不懂,這道理傻子也不想弄懂。可是傻子沒有住處,每一天他都驚慌失措。
傻子終於發現那棵柳樹,柳樹給傻子一種親切感和安全感。他在柳樹下鋪起破爛的棉絮,扯起擋雨的塑料紙,甚至壘起兩塊石頭當成吃飯的桌子。傻子把這裏變成一座城堡,他是城堡的君主或者居民。可是兩天以後,他的城堡就被人無情地摧毀。摧毀城堡的是兩個穿著製服的人,傻子站在不遠處戰戰競競地看,待他們離開,傻子才敢放聲大哭。當天晚上傻子就爬上了樹,傻子睡在樹上,他認為樹上比樹下安全,他感覺樹上是世界上最舒適最美妙的地方。那時已是秋天,傻子認為城市裏的四季一個模樣。
偶爾會有人來驚擾傻子。在夜裏,他們喝髙了酒,站在柳樹下嘔吐或者方便。傻子從樹上跳下來,朝他們嗷嗷怪叫。傻子說不準弄髒我的院子!那些人就樂開了。院子?他們醉熏熏地笑,這城市哪裏還有院子?
製服們早知道夜裏傻子睡在樹上。他們驅趕過幾次,可是傻子很快就會不屈不撓地返回。於是製服們不再理他——反正是在夜裏,反正是在樹上,反正城市美麗的夜景並不計較一棵樹和一棵樹上的一個傻子。
可是有人計較。她是一位女孩。幾天前她盤下了柳樹對麵的雜貨店。晚上她站在櫃台裏,抬頭,就能看見昏黃路燈下的柳樹和昏黃柳樹上的傻子。傻子光著膀子穿著褲頭蜷著身子打著呼嚕,他的睡姿無比放肆。
女孩對她的男朋友說,夜裏柳樹上睡著人。男孩說,是個傻子。女孩說,你讓他離開。男孩說,他又沒惹咱。女孩說,可是他讓我不舒服。男孩問,他怎麼你了嗎?女孩說,沒怎麼我我也不舒服……明天,你找個獵槍,把他像鳥一樣給打下來。
男孩深愛著女孩。自己的愛情和傻子的巢穴,他當然會選擇前者。不過男孩既不會找個獵槍把傻子像鳥一樣打下來,也不會像製服們那樣瞪起眼睛恐嚇傻子。男孩大學畢業,他認為自己有著很高的素質和智商。男孩想了一夜,第二天果然有了辦法。
下午他找來一些剩油漆和一把禿了毛的扁刷,趁傻子不在時,在樹千上塗鴉一番。他躲進女孩的小店,耐心地等待著傻子。黃昏時傻子邁著正步唱著歌兒歸來,他在距柳樹幾米遠的地方愣住。傻子盯著柳樹看了很久,突然號啕。他跑上前,摟抱著樹幹,憂傷地親吻著古老幹裂的樹皮。然後他跟柳樹告別,轉身離開,一路淚水揮灑。
……樹幹上畫著一個白色的圓圈。圓圈裏寫著一個白色的漢宇: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