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鋤子告於友曰:“《紅樓夢》一書寫寶、黛二人之情,真是鑽心嘔血,繪影鏤空。還淚之說,林黛玉承睫方幹,已不知賺了普天下之人多少眼淚?閱者為作者所愚,一至於此。餘欲再敘數十回,使死者生之,離者合之,以釋所憾。友曰:“已有‘後紅樓’、“續紅樓’矣,不能掃棄陳言,獨標新格。”
歸鋤子曰:“後、續兩書,各有所長。然寶、黛卒合,不從自己構思設想,濡墨蘸筆而來,於心終未釋然。”是年館塞北,其地環境皆山。
一日,燈灺酒闌後,夢入一山。高峰之下,臥一大石,五色晶瑩、明霞四照。見石上迸出兩股泉水,點點滴滴如灑淚一般。歸鋤子曰:“石兄,有何冤牽遺憾,在此垂淚。”那石頭忽作人言道:“此名大荒山無稽崖,峰為青埂峰。我便是女媧氏補天所遺,入世為通靈寶玉。因與絳河仙草有未了情緣,千百年抱恨未平,淚眼閱人。君非太上忘情者,盍為我一試煉石手。”歸鋤子曰:“一介凡夫,奚克任此!”石曰:“我已赴不老情天,求女媧氏降太虛幻境商結此案。但借足下管城子,將《紅樓夢》截去後二十回;補其缺陷,使天下後世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我無遺憾矣。”言畢,砉然有聲,夢亦驚醒。窗外適墜一石,大如雞卵,有彩色,甚異之。於是,不避雷同。
且說,林黛玉那日行至沁芳橋邊,遇見傻大姐,告以寶玉娶寶釵一事,頓時痛苦迷心,怔怔的去看了寶玉一會。回到瀟湘館,焚巾切齒,恨不欲生。挨到氣絕的時候,一縷香魂離了軀殼。才出瀟湘館,見一侍嬛含笑迎上道:“姑娘出來了,我來的正好,引姑娘回家去呢。”黛玉定睛一認,想了一想道:“你可不是金釧姐姐嗎?”黛玉此時,似已忘了他是王夫人屋裏的人投井死過的了,也不想家在那裏,跟著金釧隻顧向前行走。但聞耳畔風聲,身輕如飄蕩雲霧之間,停了一會,風靜神寧,抬頭見一座牌坊,甚是高峻。前麵宮殿巍峨,輝煌金碧,迥非人間屋宇。便向金釧道:“你為什麼哄我說回家,引到隻個地場來,別走錯了路了。”金釧笑道:“我沒有走錯路,姑娘自己忘了家了。”黛玉聽說,定神細想,原有些像從前走過的所在。正在沉凝,已至牌坊底下。見上麵橫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旁柱上還有對聯。正要看時,隻聽金釧說道:“姑娘,你瞧有人來迎你呢,快走幾步罷。”說著,見兩個宮妝女子,已到麵前,瞧著黛玉笑了一笑,並不搭話,隻和金釧說道:“仙子吩咐,請到絳珠宮相見。”當下回身引路,金釧扶著黛玉。隨了這兩個女子慢慢行走。但見瑤台西峙,碧水東流,玉宇迢遙,青成縹渺。又聽得遠遠的鸞鳴鶴唳,心境頓清。
一路觀看,到了宮門,朱扉雙掩,兩個女子也不住步。繞過東首,又是一座宮院,雖不比那一座軒昂,也覺規模整肅。
從正門進內,入了儀門,兩旁古鬆老柏、瑤樹琪花,上麵六扇朱漆宮門,環銜金獸。右首側門內,又有兩個宮女站立,見了黛玉進來,便回身去。不多時,隻聽得“咿呀”一聲,宮門開處,有兩對手執彩旄的引道,後麵眾侍女簇擁著一位仙子出來。
黛玉舉目細睜,似曾見慣一般,卻不是園中相伴的姊妹。髻簪太真晨嬰之冠,足履玄鳳橘文之舄,漢儀鎮服,玉佩垂裳,文彩飄揚,形容肅穆,似欲下階相迎。黛玉趨步拾級而上。那仙子笑向黛玉道:“絳珠別來未久,紅塵桃柳己閱十有餘度矣。”
說著,攜手同行,迤邐繞欄,曲折而前。進了月洞門,覺一股幽香撲鼻吹來,比岩桂而尤芳,仿湘蘭而更馥。靠南一座嵌空玲瓏仙鶴蟠桃水磨花磚牆下,方方花台,四圍白玉欄杆,中間不植雜卉,隻有三尺餘長一棵芝草,迎風搖曳,韻致嫣然。
那仙了一麵瞧著黛玉,手指那棵芝草道:“你的靈根夙本,倒替你培植得越發暢茂了。”敘話之間,款步上階。侍女們拽起珠簾,進內施禮讓坐。仙子道:“我到此間本[不]應僭坐,但絳珠今日還算是客,不必謙讓。”於是黛玉坐了客位,見室中雕飾精工,鋪陳華麗,暖閣麵前大紅顧繡幔帳,兩旁金鉤掛起,中設公座,心內躊躇未定。早有侍女獻茶,黛玉接杯,見茶之顏色如秋露春雲,精光四射,才一沾唇,便覺香沁肺腑。
那仙子道:“此茶乃在放春山遺香洞外采蠲忿花與忘憂草上的露珠,按七返九還法煉成,異於千紅一窟,正與你對症的。”
黛玉未及答言,那仙子又道:“你的職司,我在此兼攝。原因女媧氏當初煉石補天,未將離恨天補完,留了一石。後來欲將所遺之石補上,再無神手可完。女媧氏未竣之工,致此石化為神瑛,時在靈河岸走動,隨有你們這一段公案,牽連此間幾個人入世。早就注定冊上,鐵案難移。若論你夙債已償,我兼攝之職本該就此交替,誰想你忘卻本來,悮入‘癡情司’裏,未免太苦了。況且你為酬報灌溉之恩,若如此撒手,反做了天下古今第一樁恨事,不是酬恩,竟是報怨了。前日女媧氏亦來商此案,我邀了三生石、離恨天諸位仙姬到來,再三參酌,暫借三生石補了離恨天缺陷,把金陵十二冊抽改幾頁。絳珠此去,但請寬懷。你這幾年來還他的眼淚,涓涓滴滴流到恨海,把那眼淚流充溢地方,填起寶來,適符金祇祗園區數。每區可計萬金,知照福德財神,遣差護持移運看守,將來一並交完。使者如此答報,可謂美滿前程,再無遺恨,算與你籌畫盡情的了。”
黛玉聽說,茫無頭緒。一麵警幻仙子複又傳了“薄命司”裏的人來,指授黛玉算法。不多時,見金釧走近前來回道:“是時候了,請絳珠仙子起身罷。”那仙子便道:“後會有期,絳珠請回,不便久留。”說著,一齊站起,送至宮門外,囑金釧引回。一時,仍依原路行走。金釧向黛玉道:“我家裏還有一個老娘,並無依靠,隻有妹妹玉釧兒,底下要姑娘照應。”話未完,霎時回到瀟湘館。
且說李宮裁和探春兩個人見黛玉氣絕了,想起平日姊妹情分,又瞧這樣光景,大哭一常隨後雪雁也趕了回來,與李媽媽、小丫頭們哭的哭,嚷的嚷,亂了一回。挨到天明,探春同了侍書,先自回去了。李紈在外間屋裏喚了李媽媽出來,說道:“你瞧紫鵑,竟像要哭死的了,去勸勸他是正經。”李媽答道:“何曾沒有勸他呢,他總不理,也沒法兒。”李紈見小丫頭們一個個東倒西歪在那裏磕睡,又道:“他們熬了這一夜,是靠不住的,還得你留點子神,說不得辛苦,再熬上一半天也算盡了你的心了。”李媽道:“何嚐不是呢,我奶了姑娘一場,白落了個空。”說著,便抽抽噎噎的哭起來。李紈道:“原是我的話不留神,倒傷了你的心了。你老人家別哭罷,裏頭也去瞧瞧,我要回去走一趟呢。”李紈正要出門,隻聽那邊屋子裏一個小丫頭哭著叫紫鵑姊姊。李紈回身轉來,徑到紫鵑屋裏,見紫鵑已暈倒在炕。李媽也趕了過來,同小丫頭們喚了他一會,漸漸蘇醒。李紈吩咐了雪雁、春纖幾句話,然後回到稻香村。
蘭哥兒瞧著李紈道:“媽媽像夜兒沒有睡覺呢?我想林姑娘自己害病死的,為什麼人家說是璉二嬸子害死的呢?”李紈忙喝道:“胡說!這是那裏聽了混帳老婆子的話,仔細太太聽見了捶你。”說著,便進裏邊和衣躺著。賈蘭一個人吃了飯,自去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