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瀟湘館裏一個小丫頭急忙忙趕來請李紈,說:“紫鵑姊姊也死了。”李紈隻得起身,胡亂洗了洗臉,趕到瀟湘館,先進紫鵑屋裏,隻有春纖站在炕邊垂淚。李紈走近炕沿,叫小丫頭攜過燈來一照,把手摸了摸說:“手是冰冷的,氣還沒有絕。”正要和春纖講話,見小丫頭進來說:“林大娘請大奶奶呢。”李紈出來,林之孝家的回道:“就是這件東西,八下裏找個難,聽說還是周瑞家的女婿姓冷的,央了馮大爺去轉了個彎子才讓給咱們的。雖然多花了幾兩銀子,東西再沒得說的。太太同奶奶們在老太太麵上,心裏也過得去。現在外麵漆了一糙,趕著把裏子托出來,晚上就有了。”李紈道:“既是這麼著,很好。這會兒還得再去弄一個。”林之孝家的聽了,怔怔的瞅著李紈。李紈道:“你不知紫鵑這丫頭也保不住,像要跟著林姑娘一搭兒走的了。”林家的道:“昨兒見他好好的不是。二奶奶要叫他,我還碰了他一個釘子,忽然又怎麼了?”
李紈拭淚道:“他傷心林姑娘,暈了過去,如今看是不中用的了。”林家的道:“哭是哭不死人的,紫鵑果然是這樣,早就該退送他出去,不過賞給他家裏幾兩銀子,是有舊例的。裏頭向來沒有給丫頭裝裹買棺材的事。”正說著,探春走來聽見,問起緣由,便向林家的道:“為了林姑娘的事,這裏幾個人都鬧得心慌意亂的,誰還留心到紫鵑身上去!人已死了,難道把一個死人推了出去?說不得舊例新例,隻可聽大奶奶的吩咐,差不多的再買一口來,叫他親人進來看一看,胡弄局兒收拾了他,往園子後門抬了出去就是了。消停幾天,那邊去回一聲也使得。”林家的聽了探春這一番話,再不敢駁回,隻得應了一聲“是”。
忽聽得裏間老婆子、小丫頭們直聲驚喊,春纖嚇得臉上失色,跑到外邊告訴道:“剛才見姑娘的手動呢。”雪雁正在院子裏晾手帕子,忙趕進來道:“別姑娘活了。”李紈道:“一個癡的,一個又成傻的了。當真你們留心,別有貓兒跳動。”
眾人你扯我推,都不敢上前。李媽道:“姑娘是我奶過的,怕什麼!”說著,要過去瞧看,才走了兩步,見黛玉的手又是一動,由不得喊聲“啊喲”,栽倒地上。探春便嚷,著林之孝家的引了眾人上去。那雪雁到底是伺候黛玉慣的人,心上關切,便不害怕,擋前走近床邊,細瞧黛玉口鼻間微有氣息,臉上神色亦轉了過來,便用手去胸前一摸,微覺溫和,連忙過來叫大奶奶、三姑娘道:“你們不信,當真姑娘已有了氣,身上也溫暖起來了。”李紈、探春忙進來瞧著,向雪雁道:“有現成參湯快端來,給你姑娘灌下。”雪雁忙尋著前兒用剩的半盞,倒在銀吊子裏頭,親自拿到外邊風爐上暖好,傾在茶杯裏,端到黛玉身邊,把杯子遞給春纖,就向杯中超了一小匙,灌在黛玉口內,尚未能全受。李紈站在旁邊,輕輕說道:“蠢丫頭,你把姑娘略略攙起些,那麼才好灌呢。”雪雁忙叫小丫頭找塊手帕子來,接過與黛玉圍住兩腮,把左手襯入項頸,略略扶起,將參湯慢慢灌下。見黛玉雙眼微開,輕輕的喊了一聲:“啊喲!我走得乏了。”眾人都說:“回過來了。”李紈便叫李媽和雪雁兩個人把黛玉的裝裹寬卸,仍換了隨常用的被褥,叫他們都靜靜的等林姑娘養養神。當下點起安神香,一麵端整湯水,小心伺候。
再說紫鵑傷心昏暈,一魂出殼,渺渺茫茫,似無去路,隻在沁芳橋、怡紅院一帶回繞。那時金釧送回黛玉來,見了紫鵑問道:“妹妹要往那裏去?”紫鵑應道:“我找姑娘呢。”金釧道:“林姑娘在他自己屋裏,你快回去罷。”紫鵑還要問話,被金釧一把拉在瀟湘館門首,笑道:“又送回來一個。”順手把紫鵑一推,跌進院門。魂複歸舍,蘇醒過來。小丫頭報知,李紈、探春過去看明,叮囑小丫頭們用心照應,又叫人去告訴了林之孝家的話,同探春出了瀟湘館。李紈自回稻香村去。
探春到了秋爽齋,不多一會,見小紅同了侍書跑得喘籲籲的趕來道:“老爺就要起身,二奶奶叫我來請姑娘。先到瀟湘館去問,他們說大奶奶同姑娘已經走了,就和侍書姊姊找到姑娘這裏來的。老太太、太太都在寶二爺新屋子裏,我還去請大奶奶呢。”說著,飛跑的走了。探春便換了衣服,帶著侍書去送賈政。
講到寶玉病根所起,數年來鬱結於中,無可告語。前聽鳳姐說娶林妹妹的謊話,正似醍醐灌頂,心竅皆通,如何忘得了這句話。今拜堂後,把寶釵兜巾揭去,見不是黛玉,心裏便幌了幾幌,頓時如入夢境一般,忙向襲人盤問,襲人又是藏頭露尾的話。寶玉越發瘋傻起來,瞧著寶釵叫林妹妹,道:“你自瑤台月殿下來的,原非俗骨凡胎,也能變化。我知你要變了寶姊姊來試我的心,難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快變過來罷。”鳳姐在旁沒法兒,隻得上前勸慰。寶玉又哭著拉住他說:“要在你身上變還我一個林妹妹的。”鳳姐見寶玉鬧的利害,隻得順著他的意思,謊說道:“林妹妹是愛靜的,你要那麼混鬧,他一輩子不肯變過來呢。寶兄弟你也乏了,快安安頓頓去睡一覺罷。”寶玉聽了這話,便不言語。襲人等服侍他睡下,賈母、王夫人各自去安歇。
到了次日,賈政因除授江西糧道,憑限緊迫,請訓後,即於是日束裝起程。知賈在寶玉屋裏,進來站在外間,請出賈母來叩辭,說了幾句遠離膝下,不能侍奉晨昏的話。賈母也叮嚀了路途保重一番,便叫襲人扶寶玉出來,向賈政跪下磕了四個頭,口是呆呆的跪著,襲人狠命攙扶他不起。賈政本想訓飭寶玉兒句話,因才完姻之後,又在病中;見賈母在此,隻得縮住了口,便喝道:“你還不起來做什麼?”寶玉道:“兒子有一句話怪不明白,要回老爺。”賈母見寶玉跪在地上多時,便道:“好孩子,你有什麼話回你老子,快起來講,別這樣。”寶玉隻得起身站立,定一定神,向賈政回道:“老爺給兒子娶的到底是林妹妹,是寶姊姊?若說娶的是姊姊,人家不該哄我說是林妹妹;若說取的林妹妹,不該換了寶姊姊去。咱們上上下下的人,都說娶的是林姑娘,如今來了寶姊姊,叫林妹妹知道了,便怎麼樣呢?”話未完,賈政一麵聽著,甚為駭異,--原來指鹿為馬的詭計,裏頭隻瞞著賈政--聽寶玉之言,不像是瘋話,其中必有緣故,便向王夫人道:“寶玉的話是怎麼樣的?你自然該知道這些。”王夫人一時無詞可答,鳳姐在旁急得臉漲通紅。那時李紈、探春都到了,也捏了一把汗。賈母此時,沒法兒不出頭,攬到自己身上道:“這話原是有因的,我先前喜歡林丫頭大概同寶玉差不多,原起過這條心。想來寶玉這孩子,看光景也猜著我的意思。後來我瞧林丫頭總是那麼多病多災,不像個享福壽的樣兒,又冷了這個念頭。鳳丫頭說起金玉姻緣,咱們去求了姨太太,一說就定了,是瞞著寶玉的。不知誰在他跟前錯說了一句娶林丫頭的話,如今在這裏嘮叨呢。”
賈政聽了賈母這番話,心裏很不受用,想老太太既然早有這個,甥女兒的性情品格很配得過寶玉,如今姨甥女呢也好,但不該鬧出這些謠言來。又想起當年兄妹情分,他母親隻留得這一點血脈,雖然在此相依,也怪可憐的。意欲埋怨王夫人幾句,因這件事有老太太在裏頭,且木已成舟,說也無用,隻得按納住了。便問道:“我聽說天天請醫生到園子裏去給甥女兒瞧病,不知見些效沒有?”王夫人正要開口,鳳姐因賈政起程吉日,又恐聽了傷心,把黛玉的凶信瞞住,便回道:“因是林妹妹的體氣太弱,總是好幾天病幾天,現在上緊給他調治,不過是這麼樣呢。”賈政歎了一聲,拭了幾點淚,便辭了賈母,又囑咐王夫人幾句話。王夫人同李紈、鳳姐、探春等送了賈政出去。寶釵雖算新人,因是姨甥女,也隨在探、惜姊妹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