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怡紅子泣黛感殘春 滴翠亭訴鵑傳密信(1 / 3)

話說鳳姐與王夫人伺候了賈母的飯出來,平兒早在廊簷下站了好一會,便跟著鳳姐出了院門,王夫人自回房去。平兒回道:“瀟湘館的帳幔鋪墊,連那些陳設古玩,一箍腦兒收拾起來。史大姑娘搬到邢姑娘房裏去住了。奶奶吩咐的話,裏裏外外都已知道,再沒有人在他跟前走漏一半句話的了。”鳳姐歎口氣道:“我也是白操心,你可聽見老太太的話,還不是委曲死了人再沒處去訴冤?”平兒道:“老太太的話,也不過今兒見林姑娘走了,心裏自然不耐煩,過了幾天,也就沒有什麼了“鳳姐道:“不是這句話。裏頭說的寶玉在園子裏見了襲人,便認做林姑娘,講了好半天的私語。又是什麼‘為著不放心,都弄的一身病出來’這不是襲人親口告訴太太的話,我那裏知道他們這些鉤兒麻藤呢。”平兒道:“不是昨兒我和奶奶說過這話,林姑娘這個人真是奇怪,瞧他今兒走的光景,怨不得老太太見了,想起頭裏這些話要不舒服呢。”鳳姐道:“這也叫人家想不到的事,我那能未卜先知。”一路說話,回到自己屋裏。平兒道:“奶奶一早起來也沒吃過一點東西,叫他們擺飯罷。”鳳姐道:“可不是嗎,戴了石臼子提猴兒戲,我是費力不討好。鬧了一早上,這會兒覺著肚子裏有些饑呢。”平兒忙叫傳飯,鳳姐又打發小紅去看寶玉,回來說:“這會兒也在那裏吃飯,就要到園子裏去呢。”鳳姐叫平兒道:“你在這裏吃了一點子,同我到園子裏去走一趟。如今可由他去罷。就是別叫我太太得知,保不定又要生氣發惱呢。”

當下鳳姐用過飯,帶著平兒正要往寶玉屋裏去,聽說寶玉已到園子裏去了,鳳姐連忙趕上。寶玉才進瀟湘館,襲人先已吩咐廚房裏把祭禮抬來,擺設齊整。寶玉走進屋內,舉目四睜,止不住淚珠撲簌簌滴下來,便問:“林姑娘棺停何處?”鳳姐趕忙上前道:“林妹妹的靈柩,打發人同紫鵑送回南邊去了。”

寶玉歎道:“林妹妹生前是愛住這屋子的,也該多停幾時,到月朗風清時候,他自然還要出來賞玩院子裏這幾竿竹子。怎麼急巴巴的送他回去?連紫鵑也走了。總恨我這一場病誤了事,生不能見其死,死不得見其棺。”說著,上香灑酒。襲人忙把拜墊鋪好,寶玉雙膝跪下,不等拜完,放聲大哭,淚湧如泉,幾乎暈去。襲人等在旁百般勸慰,勉強節哀忍痛起身,將祭文焚化爐內。又親自走出院內,在假山石邊燒化紙錢,那火光衝起,竹枝上的雀兒,飛鳴旋繞,起而複下。寶玉道:“這些雀兒,想也因林妹妹成仙去了,找尋故主不見,其鳴也哀,大有感舊之意,何況於人!”說罷,呆呆的看了一會,踅身往裏便走,到黛玉臥室內坐下,見炕帳門簾鋪陳等物收拾一空。黛玉平日所坐這把圈椅還照常安設,寶玉就在椅上坐下,回首茜紗窗上竹影迷離,宛然如舊,而室在人亡,不勝今昔之感。無奈襲人等再三催促,隻得起身,一步挨一步的出了瀟湘館。襲人等跟著也不敢引往別處,仍由原路而回。隻見落紅已盡,葉滿枝頭。寶玉仰天歎息道:“可憐一歲春光,又在病中過去。記得林妹妹《葬花詩》裏的‘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奈紅顏未老,霎時粉碎香銷,不想讖語即應於此日。落花不知有林妹妹,林妹妹亦不知有落花了。然昔年落花而葬花者,尚有林妹妹;今林妹妹死了,連棺木也不得一見。是落花為林妹妹知已,我待林妹妹,反不如林妹妹之惜落花,豈不痛哉!”

寶玉唧唧噥噥,襲人在旁隻是好笑,不敢做聲。一時出了大觀園,襲人等因賈母叮囑在前,命寶玉不必過去請安,此刻才祭了黛玉回來,餘怯未盡,不便引寶玉到賈母處,一徑同他回到自己屋裏。鳳姐自與寶釵敘談。

寶玉因剛才進園觸景傷春,想起黛玉的《葬花歌》,與襲人索取紙筆研墨,寫道:

燈殘吟罷想伊人,令我如癡問宿因。

恨到無言花入夢,儼然花裏夢中身。

獨立珊珊映繡衣,定晴還認是耶非?

憐卿命為紅顏薄,一片悲心付落菲。

流年如水美如花,遲誤青春恨已賒。

寄語鵑兒須細揀,休教連理惹人嗟。

人自娉婷花自芳,惜花偏其是紅妝。

癡情吟到春殘句,埋塚花魂也斷腸。

香滿花朝浴水盆,知卿花與是同根。

他年豔骨囊收拾,樹樹濺紅滴淚痕。

香雲稽首問天街,毓秀如何黛複釵?

手鏡自憐消瘦甚,芳心已共落紅埋。

花謝花開十二時,晴雯偃蹇已如斯。

香消此日誰人惜?惟有蓉神尚鑒之。

香歸紅了入情鍾,步轉瀟湘拭淚容。

偏是綠衣知解語,隔簾頻喚葬花儂。

寶玉接連吟了八絕,還在吟哦構想。襲人過來把筆硯端開道:“才到園子裏去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躺著養養神,盡是鬧這些什麼呢!我拿去給二奶奶瞧瞧。”寶玉被襲人一語提醒,恐被寶釵走來看見,連忙取過自去藏了,便和衣倒在炕上不提。

再說寶玉先往瀟湘館祭奠黛玉之時,岫煙、惜春在賈母屋裏看抹了一會牌,隨後廝跟著走了。二人進了園門,行至沁芳橋分路。岫煙一個人走過瀟湘館門外,隻聽得裏頭熱鬧,止步細聽。見一個老婆子出來,岫煙問其緣故。那老婆子瞧著沒有別人,便和岫煙悄悄說道:“我告訴姑娘一件事,心裏我們都不得明白,今兒才知道底細。原來林姑娘病死後回了過來,見瞞著寶二爺的。姑娘你評評有這個道理嗎?一個人的死活,可得混說得的?林姑娘年紀輕輕,活咒他死了,也不知上頭誰出的主意?老太太那麼個疼林姑娘,倒這樣委曲他,老太太知道肯依嗎?姑娘你聽聽,這就是寶二爺的聲音,在裏頭哭林姑娘,那麼傷心呢!我和姑娘說了這話,再別到上頭提起,叫我們落不是。”岫煙聽了,心中大以為不然,呆了半晌道:“你放心,我再不告訴人家就是。”說著,一徑自回紫菱洲。

少停,賈母處牌局散了,湘雲同迎春回來。湘雲一進屋門,先叫一聲邢大姊姊,道:“你看,天下竟有這樣竟想不到的事!頭裏紫鵑不過和二哥哥白說句玩話,鬧的連林之孝家的要打出去。今兒林姊姊當真回家了,我聽說二哥哥的病已經好的了,怎麼躲的影兒也沒見?前後炎涼,判如水火,難得顰兒竟像不理會似的,反說要去辭別他。這兩個人行事古怪,倒是一個樣兒的。熱起來,比太上老君煉丹爐還炎,冷起來,如同水晶宮裏的冰塊還涼。”邢岫煙笑道:“我今兒聽見一件事,你知道了越發要生氣。”湘雲問道:“你又聽見什麼?”岫煙道:“頭裏上頭囑咐叫人家別在寶玉跟前提起林姑娘,我隻道是為寶兄弟聽見‘林妹妹’三個字,怕勾起他的舊病來,今兒才知道,大家都哄著他林姑娘已經死的了,可是奇不奇?”湘雲不信道:“是那裏的話?”岫煙道:“剛才我從瀟湘館門首走過,寶兄弟正在裏頭哭林妹妹呢。”湘雲道:“原來有這些緣故,怪道今兒二哥哥還沒有出來,還阻止林姊姊不叫去辭行呢。這個主意,也再沒有第二個人盤算出來的。我想林姊姊家裏倘或沒有打發人來接他,到底把這一個人藏放那裏去,真個把他硬裝在棺材裏頭不成?這算心機也使盡的了,就是太苦了顰兒。偏偏知道得遲了,倘早上知道這件事,定要和林姊姊說明,別叫他錯怪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