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踐戲言新貴入荒山 試凡心夙緣還寶玉(2 / 3)

當下在庵中住宿一宵。

次早辭別老僧,拿住不要止步的念頭,迷迷糊糊的望前行走,猶如夢裏一般,無明無夜奔往前途。見山中繁花綴樹,綠樹成陰,心想時交冬令,何得見此花柳鮮妍?定然地接仙源,已非塵凡世界,離大荒山不遠了。正走間,忽見前麵岔出兩條去路,躊躇不得主意。聽得山坳裏有人歌曰:

芒鞋踏處白雲浮,柯爛歸來月一鉤。

隔斷紅塵千萬裏,滿山黃葉一肩秋。

寶玉聽罷,移時見一老者,肩挑一擔柴枝從山坳裏出來。

寶玉上前問道:“往大荒山去不知從那一條路走?現有岐途,望老丈指迷。”那老者答道:“心頭無岐念,便足下無岐途,何須指迷?你怕走錯了路,老漢便是要回大荒山去的,跟著我來就是。”寶玉滿心歡喜,隨了樵子行去,先後不過數步,心想趕著那老者,還有話問,總趕不上。隻見那老者回過頭來,指與寶玉道:“從鬆林裏翻上坡去,便到大荒山了。”寶玉向山上一望,霎眼不見樵夫。原來寶玉所遇老僧、樵子,俱是僧、道變化,指引他到此。

寶玉盤上山來,見山上寺門外站立一僧、一道,上前細認,便是從前見過的癩頭和尚同跛足道人。當下倒地便拜,那癩僧開口道:“你怎麼便能尋到這裏?”寶玉道:“山下樵子指迷,引弟子到此拜見二位師尊。”跛足道人道:“此非國清寺,安有寒山、拾得耶?”癩僧便道:“你的來意,我們已知。但你塵緣未滿,此時還不逢皈依的時候,還了你的東西,且回去罷。”

寶玉道:“弟子虔誠削發披緇,今日有緣尋見二位師父,豈肯退步,還祈收納。”僧、道佯不理,竟返身回進寺門,寶玉便跟了進來。癩僧道:“你身雖入了我門,心上總未幹淨,如何容得下你。”寶玉道:“弟子心中,已是八垢皆空,九根無染,十二時中,一絲不染的了,師父怎責弟子心頭尚未幹淨?”

癩僧道:“魔頭正盛,敢在禪門打誑語!”跛足道人道:“弗與多言,試之可耳。”當下僧、道便把寶玉留下,令其執爨洗器,掃地烹茶,--在府中小廝如焙茗輩所不為之事--寶玉甘心供役。甚至責以汲水拾薪,挫磨筋骨,亦任勞盡瘁不辭。

日則淡飯黃齏,夜則繩床破衲,寶玉處之泰然,如在安樂鄉一般。僧、道憐其意誠,便令寶玉打坐參禪。

一夜,在蒲團上攝氣凝神,意不旁騖,用起功來。才合眼,見有一隻斑爛猛虎,張牙舞爪撲入殿來。寶玉明知是魔,毫無驚悸。虎去了。又見巨蟒一條,身長二十餘丈,眼若銅鈴,目光如電,張開血盆大口,向蒲團蜿蜒而入。寶玉亦如不見,鎮靜如前。又見大觀園中一班姊妹,湘雲、寶琴、李紋、李綺等,紅搖翠動,牽裾連袂而來,圍繞著寶玉,也有邀他去入詩社的,也有拉他去放風箏的,也有叫他去釣魚看花玩兒的,寶玉一概不理。湘雲等去後,又見寶釵淚痕滿麵,把他拉住哭訴道:“你不念往日姊妹情分也罷,自從我嫁到你家,不到半載,一味冷淡著我,全無伉儷之情,忍心拋撇了到此出家?便是佛門也許慈悲為本,蓮台座下,容得你這樣狠心人嗎?”寶玉心頭思想道:“你自錯認了金玉煙緣,也怨不得我。”仍漠然不動。

停了一回,忽聽得耳畔有人叫道:“寶玉,寶玉,你被人家哄瞞了。我病好後,已經回到家裏,沒有死呢。你當真就做了和尚了。”寶玉睜眼一看,見是黛玉,禁不住叫出一聲“林妹妹“,兩手往前一拉,撲了個空,登時從蒲團上跌下來。隻聽得僧、道嗬嗬笑道:“好一個八垢皆空,一絲不掛的出家人!”

寶玉聽說,明知自己走了魔,便欲鎮攝精神,再做蒲團上的工夫。那知蒲團已無,連屋宇、僧、道都沒有了。

此時天色大明,朝曦欲上,見身在孤鬆樹下。那樹株礌碐多節,千丈森森,虯鱗濃蔭,如廈橫庇九畝。又見一柱青峰,嶒砢壁立,聳接雲霄。寶玉走過,舉手撫摩,山根下顯出一片字跡,卻模糊認不分明。看至下邊,見地上小小一物,晶光四射,炫目爭輝。拾在手中一看,驚喜非常,原來就是失去的那塊通靈寶玉,連鶯兒所結的金線絡子依然無恙。心想從前因為失了玉病了,被他們哄弄到這個地步,我若心裏不迷糊到十分,豈肯幹出這樣負心事來?夜兒明明見林妹妹來和我說,他並死有死,就不是當真林妹妹來,師父說我塵緣未斷,焉知不是幻出林妹妹來點化我,合該與林妹妹還有見麵之日,所以失去的玉複有了。但我有玉,林妹妹沒有玉,我小時候恨這勞什子,還要把他來砸過,偏寶姊姊有了什麼金的來配,鬧出這些事來。是今日得玉,又不必定應在林妹妹身上。此時,寶玉心裏倒弄得七上八下,沉思了半晌,隻得把那塊玉係在身上。想如今這個地方,既不能安身,隻可把出家的念頭暫時中止,且訪尋林妹妹再作計較。一時移步,四壁一望,都是懸崖峭壁,瞧不見底的萬丈深坑。寶玉瞻顧徘徊,心頭焦躁。這個所在並無坡路,如何下得去?我先前原說過死了還要化作飛灰,隨風飄蕩而沒的話。這裏跌下去,雖不到隨風飄蕩的光景,也與飛灰爭不多少了。如林妹妹已不在世上了,我倒願意一死,好去遍曆泉台,終有尋得著他的日子。倘林妹妹還在,我這一死,反又耽誤他了。

正在尋思無路,忽聽得半空中鶴唳一聲,有人喚道:“寶兄弟不要著急。”寶玉抬起頭來,見鬆梢影裏一雙白鶴回翔而下,一隻鶴背上還騎著一個人。旋看旋近,認得是柳湘蓮。一時落地,寶玉便和湘蓮握手問訊,喜之不勝,忙叫:“柳二哥,聞說你隨了一位道長雲遊去了,竟是仙凡迥隔,音信難通,使兄弟心中悵悵無已。今見鶴背逍遙,想已丹成九轉,何不將別後之事細說一番。”湘蓮道:“已過之事,何必問他。且說你現在之事要緊。”寶玉道:“我的心事,在家裏從沒告訴過一個人,今兒不肯瞞你。我和你原是一路上的人,我立誌出家。”

寶玉正要把來蹤去跡告訴湘蓮,湘蓮道:“你心上的事我已盡知,不必再講。如今我來引你回去何如?”寶玉道:“我家裏是不回去的了。”湘蓮說道:“誰來引你回家,少不得送你到一個所在,去了你夙願就是了。”寶玉十分感激。湘蓮便讓寶玉跨上鶴背,寶玉搖頭道:“這上頭如何坐得住人!柳二哥何不去換匹馬來騎上?”湘蓮道:“這個地方不用說找不出馬,也不是馬能行走的路。”寶玉道:“我步行尚能到此,怎麼馬倒行不去?”湘蓮道:“你來的時候,一往向前心不偏陂,故地無坑陷。如今回轉去,便不是來的路途了。寶兄弟,你放大了膽跨上去試著瞧罷。”說著,便過來扶寶玉上鶴背。寶玉死命抓住湘蓮不放,道:“你瞧我兩腳下垂,又沒腳蹬踩住,如何騎得穩呢?”湘蓮道:“寶兄弟,你在這裏說呆話了,鶴背上掛了腳蹬,倒還得去尋一副鞍串來配上才好。你隻管放開手,閉上兩眼隨著他去,再沒亂兒。”寶玉隻得放心,依言把眼閉了。那一隻鶴便展翼淩空而上。湘蓮亦跨上了鶴,趕著寶玉,相離左右不遠。寶玉連叫:“柳二哥,照應著些。”隻聽耳畔呼呼聲響,真如列子禦風而行,爽快絕倫。那身軀猶如粘住在鶴背上一般。約有兩個時辰,鶴便墜下地來。寶玉睜眼看時,見往來人跡尚稀,而村莊籬落,已入塵寰。湘蓮道:“寶兄弟,你雖無十萬貫纏腰,幸上揚州不遠了。送君至此,行將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