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叩仙壇乩盤藏隱語 遁禪門蠢婢露真言(1 / 3)

話說甄寶玉同了寶玉走出門房,來至園內,見樓台庭榭、山樹坡塘,雖不及大觀園規模廣闊,而溪徑亦頗幽曲。因寒冬並無花卉點染,隻有幾樹梅花與翠竹、青鬆交相掩映。一路留心觀玩,走進一座院落,是甄寶玉常在此間坐臥之處。室中簾幔鮮妍,鋪陳富麗,比自己怡紅院各有出奇製勝之妙。二人就坐,敘談未久,早有小廝來回:“擺飯的時候了。”甄寶玉便命傳飯,一時杯盤迭晉,海錯山珍。其主賓之款洽,及下人趨蹌伺候之節,俱不瑣述。

飯罷,進盥送茶畢,便有兩個家人媳婦進來,一個拿一頂嵌鑲八寶紫金冠,連著攢珠金抹額,一雙烏緞粉底朝靴;一個拿一件雲龍大紅袖的箭衣,又一件鎖金天青緞排穗褂,一條長穗宮絛,請寶玉更換。甄寶玉瞧他頭上光光的,心想光著頭怎好戴金冠?既不戴冠,便不配穿這些衣服了。便向那兩個媳婦道:“你們剛才沒有瞧見嗎?靴子留下,把金冠、衣服拿去,另換一套來。”寶玉聽說,忙止住道:“不用去換,實不瞞大哥說,兄弟出家原為一件不了夙願。如夙願不了,此身便返紅塵,這一輩子不過做一個僧不僧俗不俗的野人。那一領袈裟,斷乎不肯拋撇,隻管去回老太太說兄弟已經穿上就是了。”甄寶玉笑道:“二哥在這裏,保不定時常要請到裏邊去見個麵兒,這謊如何扯得去?”一麵叫小廝把冠帶等物接過放下,叫兩個媳婦去回老太太,隻說把東西已經送在這裏,別多說話。我明兒見了老太太,自有話講。那兩個媳婦子答應了,隻是笑嘻嘻的站著不走。甄寶玉問道:“你們還有什麼話?”那一個媳婦便走近幾步,湊著甄寶玉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甄寶玉便笑向寶玉道:“家祖慈的意思,因二哥在家離不開女孩子們伺候,家祖慈把自己屋裏的人挑了兩個,又恐二哥嫌他們不是自己使喚慣的人,未必合意,可要叫他們出來,二哥切不可見外。”

寶玉忙站起身來道:“蒙老太太過於疼愛,把兄弟當作自己的孫兒一般看待,實在感激萬分。兄弟先前這小孩子脾氣,近來已改過了。如今出家一事,雖沒有成功,而禪心已似沾泥絮,便茅庵草舍也可止宿掛單,況住在這樣明窗淨幾的所在,又有尊價們在此伺應,已極妥當安適,再不敢費老太太的心。”甄寶玉聽說,知是實情,便叫那媳婦自去回覆。寶玉又躬身致意說:“明兒見了老太太親自叩謝。”當下兩個媳婦回身便走,私下自有一番議論。

這裏甄、賈兩寶玉又談了一回,知甄寶玉已領鄉薦,彼此問及年歲,又是同庚,於是分外親熱。說話間,早已掌燈時分。

寶玉也知甄寶玉脾氣,大概與自己相同,讓他自便,甄寶玉告辭進內。

寶玉一個人靜坐,想到剛才進園來,為什麼這些路徑好像曾經到過,恍然記起從前夢遊之所,醒來還對著鏡子裏的影兒叫喚自己名字,連甄老太太屋子裏的丫頭,有兩個麵熟,在夢裏頭叫我臭小子似的。可知夢中所見,非盡幻境無憑。這麼想起來蒲團打坐時看見林妹妹來,說他沒有死的話,竟有幾分可信。便向小廝問道:“你們可知道這裏有林老爺家?先前做過鹽運司的。”小廝答道:“這裏左近姓林的宦家很少,離這裏二百多裏,揚州城裏有一家姓林,聽說是做過布政司的。他家有一位小姐,乳名黑玉,不知就是那一家不是?”寶玉想道:“我姑爹歿於鹽運使任所,並未升轉藩司。聽紫鵑說過,林妹妹家再沒有出仕的人,莫非另是一家”隨把‘黑玉’兩字揣摩了半晌,因說道:“‘黑玉’二字不雅,如何取名?”便用指頭向舌尖濺濕在桌子上寫了“黛玉”二字,指與小廝看道:“可就是這兩個字?”那小廝看了,點頭道:“不錯,這不是叫黑玉嗎?”寶玉笑了一笑,也不與小廝校正。心想:“閨名黛玉,本來就少,又是姓林,這位小姐竟像林妹妹了。才說做布政司,是他錯記的。”忙又向小廝問道:“你為什麼知道他家有這位小姐呢?”小廝道:“因為我家哥兒去求過親,所以知道。”寶玉著急問道:“親事說成了沒有?”小廝道:“說也古怪,不知為什麼緣故,聽見我家哥兒去求親,倒像前生有仇恨一般,一口就回絕了。聽說我們老太太又寫了書子到京裏去,叫老爺另央媒人去說呢。”

寶玉聽了小廝的話,呆呆的想道:“聽他講起來,不是林妹妹是誰?為什麼家裏人都咒他的?可笑襲人,我在他跟前這樣盤問,瞞得我緊緊的,不肯露出一句話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就是老太太,也從沒提起林妹妹回南的話。怪道那一天到瀟湘館去,隻是空空一室,並沒見棺柩停在裏邊。虧此大荒山一走,得了些消息,不是死過的林妹妹沒有死,竟是我這一個活活的死人,到如今才弄活在世上了。難怪林妹妹恨著我,所以甄家去求親,提了寶玉的名兒,他就生氣。但除了寶玉之外,還有不叫寶玉的,倘不是寶玉去求親便允了,怎麼樣呢?”又轉念道:“林妹妹待我的光景,我也看透的了,決不至有意外之事。且等明兒問準了甄大哥,再作計較。”當下打發兩個小廝自去安歇,便和衣躺下,一夜左思右想,直至雞唱五更,朦朧合眼。

一覺醒時,已見紗窗日上,忙起身來,早有小廝伺候。盥洗畢,甄寶玉已進來了,二人讓坐,略敘幾句套言。甄寶玉道:“早上請安家祖慈,已把二哥昨兒的話回過。叫問二哥有什麼不遂心的,隻管請說,切不可隱瞞。況且,兄弟同二哥同名、同貌、同歲、同年,也算得古今來絕無僅有的好兄弟了,何妨一傾肺腑?”寶玉心上盤算道:“他既有求親一事,何不趁此道破,止其再生妄念。”便道:“既承關切,實不敢瞞兄,弟總角之年,與林舍表妹見麵,即如舊識重逢,共櫛聯床,勝若同胞兄妹,稍長雖避嫌疑,而花朝月夕,擊缽飛觴,性情倍浹。雖未曾稟知堂上的,而上下人等都猜透老太太心事,為我兩人團聚。哄然一傳,已入舍表妹之耳,不料兄弟在病中變生意外,另締姻緣,故有此逃禪之舉。”甄寶玉不等說完,拍手笑道:“兄弟明白了。”當下也把求親不允一事,直說了出來,又道:“如此,請二哥把這衣拋度水田,此願斷無不遂的。兄弟就去把這件事回明老太太,明日這裏便替二哥去說親,且慢打發人進京,等姻事說定了,好到尊府去報個雙喜信兒。”於是甄寶玉回明了甄母,派人到揚州林府,去替賈寶玉求親。寶玉才安心住在甄府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