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酆都府冤魂纏熙鳳 大觀園冷院感晴雯(1 / 3)

前回書中講到王夫人要喚襲人、晴雯兩個人進來,話且慢表。再說鳳姐自寶玉走失,寶釵病亡,操心過度,兼之聽了些閑話,胸懷鬱結,臥病不起。這一天鴛鴦來到平兒屋裏,問起鳳姐病緣,道:“我瞧他臉上很不好看,別由他的性兒,要上緊醫治才好。如今又近年下了,事情越發瑣碎。也怪可憐,他這病全是操勞受乏累出來的。”平兒眼圈兒一紅,道:“你不知,操勞受乏他是慣常的,都沒要緊。他近來有一種心病,真是說不出來的苦。”說著把身子湊一湊近,悄悄說道:“就為寶玉同寶姑娘兩個人,如今八下裏都抱怨到他身上來。太太雖然當著麵沒有說出什麼,背地裏的話,也有幾句傳到他耳朵裏。姨太太也是有話說不出來。你沒聽見寶二奶奶病重時候的怨言怨語,當著他麵竟明嚷出來。他懊悔的什麼樣似的,一個人在屋子裏哭了好幾回。你想走的走,死的死,有什麼法兒呢?”

鴛鴦道:“豈全是太太抱怨他,我對你說了,再別叫他知道,就是老太太也悔的了不得,總說鳳丫頭誤了事。不是我說句公道話,這件事委實辦的不貼理。捏神弄鬼的,鬧些什麼?”

話未完,隻聽鳳姐在那屋裏亂嚷著討車,道:“有人告了他,要去聽審呢。”又一疊連聲的叫喚平兒。平兒趕忙過去,見鳳姐已跳下炕來,披頭散發,兩眼直豎瞧著平兒,道:“你為什麼跑進我屋子裏來,有的是銀子,什麼天大的官司結不了。平兒這蹄子,為什麼躲開了?叫平兒快張羅我的銀子去。”平兒見了,又急又怕。鴛鴦嚇得跑了出來,忙叫年壯有力的女人多進去幾個,把鳳姐連推帶扶的睡到炕上。一麵回去告訴了賈母,連王夫人也知道了,一同來到鳳姐處。見幾個家人媳婦和平兒等,都在炕前看守,鳳姐隻是把兩手亂抓亂打,口中不住的嚷罵。

賈母歎口氣道:“我也不知作了些什麼罪孽,看他們一個個都這樣鬧起來,不如先叫我閉了兩隻眼倒安靜。”王夫人無奈,隻得先把賈母勸慰,忙傳林之孝家的進來,立刻打發人去求醫問卜。賈母又問王夫人道:“我記得鳳丫頭先前也有那麼一回,像還鬧得厲害,後來怎樣好的呢?”王夫人答道:“那時同寶玉一時起的病,都搬到上房屋子裏,虧來了一個和尚給他們念了一會經咒才好起來的。”賈母想了一想道:“那麼著,我回去叫他們把人家替我念的金剛經,同沒有散完的佛豆兒盛一小布口袋來給他壓壓邪。叫屋子裏站幾個人,小心看守著。”

說罷,賈母自回房去。王夫人又吩咐了平兒幾句話,也送賈母出去了。

接著賈璉回來,陪大夫診脈,又叫人到玉真觀和張道士討朱砂鎮宅符,同賈母處送來的經卷、佛豆,各各布置起來。果然,鳳姐安靜了些。賈璉趁空兒拉了平兒來到那邊屋裏,涎著臉兒向平兒附耳說了兩句話,平兒帶笑輕輕的啐了一口,道:“你不見奶奶鬧的這個樣兒,我心裏還是晃晃的,你倒像個沒事人兒,趁著他這會兒查察不到,便來撮巧宗兒,我偏不呢。”

說著摔脫賈璉的手,一扭頭跑出屋門??仍往鳳姐屋裏來了。

這裏鳳姐外麵雖似安靜,還是不省人事,昏昏沒沉的挨到三更時分,見本宅土地引他出了屋門,後麵兩個猙獰鬼卒趕著行走。睜眼看時,見麵前兩道旗子,一扇紅旗上寫的“百善孝為先”五個金字,一扇黑旗上寫的“萬惡淫為首”。紅旗下一道金光,黑旗下一股黑氣激射過來,鳳姐隻向著那道金光行走。

約有半個時辰,那股黑氣漸漸消滅,紅旗仍在眼前。

不多時,見前麵一座牌坊,鬼卒站住,鳳姐過了牌坊,有一個人笑臉迎上來,叫聲:“嬸子。”鳳姐認是蓉哥媳婦秦氏,喜出望外,一把將他拉住,也不及敘談,便道:“你這裏有什麼地方引我躲一躲才好。”秦氏道:“嬸子幸虧了一個人,這裏還不是嬸子來的時候,那一個地方也不能不去走一趟,咱們這裏自與你調排。嬸子此去,雖然要受些虛驚,可保無事。這會兒也不便相留,恐怕耽誤時刻。”說著,便摔脫衣袖,霎時不見秦氏。牌坊左邊現出金甲神,押送鳳姐過了牌坊,仍交與鬼卒。

鳳姐隻得隨著向前,有苦難叫。一路陰風淒慘,撲麵黃沙,不辨走的什麼去處,隻顧挨步前行,不敢抬頭。聽得有人叫道:“二嫂子,你來了嗎!”鳳姐一看,認得那人就是賈瑞。手裏拿著一麵鏡子,正照反照了幾回,放聲大哭道:“算你是個正經人,也不該這樣擺布我,今兒可給你算帳的日子了。”說著,把鏡子劈麵打來。鳳姐慌忙躲避,身後閃出鬼卒接住鏡子,向鳳姐一照,見鏡子裏麵現出賈蓉、賈薔兩個人來。又見賈瑞蹲在台基上,賈蓉、賈薔在上麵揭開溺桶蓋子衝了賈瑞滿頭的光景,羞得鳳姐滿麵通紅,低著頭隻顧走路。

遠遠望著香花幡蓋擁著仙童仙女冉冉行來,一見鳳姐,仙童忽然變了一個披頭散發鮮血淋漓的年輕男鬼,仙女變了女鬼,脖子裏還係著繩子,舌頭伸出五六寸長,揪住一個老尼姑亂打。

老尼姑口內嚷叫:“二奶奶,快替我分證分證。”鳳姐聽了,越發心驚膽裂,死命躲脫。行不到幾步,又有許多冤魂撲近身來,被鬼卒喝開,免遭荼毒。

一時進了城關,約行裏許,見一殿宇巍峨雄壯,門外無數披枷帶鎖的罪囚,往來不絕。鳳姐隨了鬼卒進入角門,來至號房銷稟掛號。見有頭戴軟翅紗帽,身穿藍袍,手裏拿著一本簿子,揭開數頁指著說道:“王熙鳳,你本來是太虛幻境,不應墮落酆都,緣在生起滅詞訟,張口舌,斂財苛刻種種罪孽過於男子,合該削除仙籍,故勾攝至此。明日倒到森羅殿上判決罪案。”說畢,仍令鬼卒押去。來到一所房間,將他推入裏麵,黑魆魆並無燈火,冷風刺骨,陰氣侵肌,舉目不見一個親人,惟有悲號痛苦而已。

正在傷心,見有一個人打進門來,覺眼前忽然明亮,看他頭戴武士巾,身穿箭杆衣,腰束絲鸞帶,手持令箭一枝,口稱:“璉二奶奶快走罷。”鳳姐認得他是焦大,便如遇見至親骨肉一般,問道:“你是焦大爺,怎麼也在這裏,又是這樣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