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回 訴往事窗外站癡人 辭側室園中談摯語(1 / 3)

話說寶、黛二人談了一會詩,黛玉把賞賜物件珍藏好了,便進房卸妝。寶玉跟了進去,見黛玉寬去外罩衣服,步向妝台卸除簪飾,纖纖玉手重理烏雲,越顯豐神嫵媚。寶玉歪在桌上一張杌子上瞧著出神,黛玉星眼微睃,故意將掠鬢的抿子輕輕一灑,微微幾點水兒到了寶玉臉上,才自覺著。寶玉便笑道:“我記得頭裏史大妹妹同你睡覺,早上我來瞧你們,定要攆了我出去,你才肯起來穿衣服。如今為什麼很大方呢?”黛玉抿著嘴笑,半晌才開口道:“那年我才來,大家都還小,在老太太住的套間裏,不是也在一張床上,這時候何曾理會什麼呢?”

寶玉道:“那時同著一張床上,雖然親近,總是兩樣的。”

黛玉道:“別講古話了,他們那裏,你也好幾夜沒有過去,別盡在這裏討人厭。今夜隨你便到那一個屋子裏去歇著,讓我安安靜靜一晚。”

寶玉又靦腆延挨了一會才起身,叫老婆子掌燈陪至怡紅院,先到紫鵑那裏,剛進外屋門,一個小丫頭正提著水桶要往裏走,見了寶玉,便站住叫道:“姑娘,二爺來了。”話聲未絕,隻聽得輕輕“呀”的一聲兒,把裏間房門掩了。然後聽紫鵑在裏麵笑道:“睡了,不起來了。”寶玉把門一推,已經閂上,便道:“你姑娘叫我到這裏來的,姑娘是關了門了。”紫鵑道:“那麼請二爺到晴雯姊姊屋裏去。”寶玉道:“我怕到了那裏,照你樣關起門來,便怎麼樣呢?”紫鵑道:“他是不關門的。”

寶玉問:“為什麼你關門,他不關門呢?”紫鵑笑了一笑,又道:“還有麝月在那裏說話呢。”

寶玉回身便走,道:“你不開門,少不得和你姑娘算帳。”

當下徑往晴雯處,先在窗戶外聽了一聽,果然是麝月的聲音,道:“那也沒有什麼要緊,蔣家去住了兩天,姓蔣的又不在家,第三天就把他送了回去,還是原封不動一個襲人。”晴雯冷笑道:“你這句話就是真的,還虧蔣琪官倒有一點良心保全了他,不然這會兒襲人要做媽呢。”麝月道:“話別說盡了,一個房子裏多年的姊妹,三天不好,也有兩天好的。他嫂子好容易巴結進來了一趟,摸不著一點門路,可是要你看開一點,在奶奶跟前幫襯一半句話,回了太太叫他進來,也占不去的什麼,別要太狠心了。”晴雯直聲嚷道:“我的麝月姑娘,你和他本來交厚,他是該進來的,我便是什麼狐狸精,寶玉是我誘壞了該攆的。”麝月道:“這又奇了,那些話是他在太太麵前挑唆的嗎?”晴雯道:“沒有他暗地裏撥火兒,太太就能編出這些話來?你知道不是他到底是誰呢?可還出一個人來。”麝月半晌又說道:“那我也不敢憑空指誰。”晴雯道:“可又來,我正病得四五天水米不沾牙,生巴巴炕上拉下來,退送到那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肮髒屋子裏,偏又撞著這些黑心腸的人,憑你嚷破喉嚨要口水喝也沒人來理。”麝月笑道:“沒人理,那窗戶台上的茶吊子就飛到你嘴邊來了。”晴雯聽說,估量那一天寶玉出去看他的情節,麝月已經知道,不與分證這話,又接下去說道:“把我裝在棺材裏抬出去,要不是天有眼,連這幾塊骨頭也不知那裏去了。如今我倒進來了,他氣不服,有臉兒隻管進來,太太還有替己月錢分給他呢。難道我敢攆他出去嗎?”

麝月道:“別的事都不用提,就是你出去了,他也整整的哭了幾常你沒有親眼瞧見,信不信由你。太太吩咐除你貼身穿的衣服外,不許拿一點東西出去。他私下瞞了太太,把你所有的銀錢、穿戴細細拾掇了半天,不少一件包了包袱,還把他自己幾吊錢打發宋媽送到你家裏,可是有的嗎?便這上頭,也該見人家一點子情。”

寶玉在外麵聽了講論襲人這一番話,便不高興進去,一個人回到瀟湘館。想起鶯兒這幾時再不和我說話,不如去問問鶯兒,不知襲人的嫂子進來說了些什麼,借此也可去搭訕搭訕。

慢慢的走到鶯兒那邊,見門已關了。紙窗上照著燈亮未息,又聽鶯兒在裏麵歎了一口氣。寶玉便悄悄的叫道:“鶯兒姐姐開一開門。”鶯兒不應。寶玉又連叫幾聲,裏麵才應道:“可是二爺嗎?為什麼三更半夜跑到這裏來,奇不奇。”寶玉道:“我來問你一句話。”鶯兒哭喪著聲氣答道:“二爺如今是心滿意足的了,慪死的已經慪死,活著的不過在這裏現世,還有什麼話來問我呢?”寶玉道:“你可聽見襲人姐姐的嫂子今兒進來,說了他些什麼?”鶯兒道:“二爺問襲人嗎?左右不過也是熬煎著死,各人怨各人的命罷哩。”寶玉又問道:“你到底知道襲人姐姐有什麼話沒有呢?”鶯兒再不答應,“撲”的一聲把燈吹滅了。

寶玉站在廊簷底下呆呆想著:大凡一個人在性情脾氣,都因遭際而異的。鶯兒從前出言吐語何等樣柔順,如今大變了。

於是因鶯兒想到寶釵,又因寶釵想到襲人,死別生離,纏綿寸抱,不禁掉下淚來。呆了一會,仍回黛玉處,叫開門進去歇了。

到了次日,賈璉傳齊賴升、林之孝、吳新登等一眾管事家人,雇備人夫。鳳姐命吳新登家的來到蕭湘館,回明黛玉道:“璉二奶奶打發來領綴錦閣的鑰匙,璉二爺親自在那裏照應起運寶銀上庫,入了收帳再送來過目。”黛玉便命雪雁取鑰匙交給吳新登家的道:“今兒一天不能運完,鑰匙存在那邊不必再送過來。”吳新登家的答應出院,來到鳳姐處回明這話。賈璉先到帳房裏囑咐管帳相公們幾句話,帶了隆兒、興兒兩個小廝進了園門,一徑來到綴景閣,早有吳新登帶領人夫,備了擔子伺候。賈璉便命開鎖揭封,進內搬動挑運上庫。點齊了十擔,派一個人輪流押送,掣回籌碼,兩邊記了數目。賈璉在門外照看,隆兒悄悄拉了興兒一把道:“橫豎這銀子沒數的,咱們何不撮巧宗兒進去拿幾個使用。”興兒搖頭道:“不想發這宗財,你沒聽見大太太那裏的王老媽,他瞧得眼紅了,起了貪心,財沒有發得成,白耽了個壞名兒,還嚇得七死八活,如今病著要瘋呢。那是林姑娘的福分鎮治的,別人敢動他一個邊兒?”隆兒笑道:“我當真豬油蒙了心,白說著玩罷哩。”這裏事且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