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慈姨媽三更夢愛女 呆公子一諾恕私情(1 / 3)

話說寶玉在蓼漵欄杆邊遇見柳五兒,記起舊事,問道:“頭裏芳官說你要到咱們屋子裏來,我已經應許他的了。後來因太太把芳官這些人攆了,接著我就害了病,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把你也耽擱了。如今叫你進來,不知你可願意不願意?”

五兒低了頭,半晌道:“有什麼不願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寶玉道:“底下我還要叫芳官進來。”五兒道:“還叫他進來唱戲嗎?”寶玉道:“不是唱戲。他堅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裏,叫他進園子來跟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不比在外頭清靜嗎?”五兒道:“我跟著媽去瞧過他,見他身上穿的爛布衫子。我媽問他道:‘你師兄師弟們已常進裏頭來的,你為什麼不進去走走?死熬著在這裏。’他道:‘你們瞧我在這裏受苦,我倒樂呢。目下的地獄翻轉來便是日後的天堂。已經攆出來的人,還到裏頭去混什麼?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沒味兒。’我聽他對我媽說這番話,怕叫他也未必進來呢。”

正說著,雪雁來請寶玉,寶玉便同雪雁來到嘉蔭堂。席已坐定,王府戲班又開了常寶玉上前,先與薛姨媽敬了酒,然後自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各處以次而及,隨便入座。少停席散,湘雲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媽至瀟湘館。

說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樣今兒的戲班、酒席代媽媽作東,不用媽媽費一點心,已吩咐他們去辦了。”薛姨媽感謝不荊說著,紫鵑來回:“管公館的嫂子有話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來。呈出太虛宮圖紙,回明清虛觀道人說的,照這樣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點點頭,那媳婦退出。黛玉與薛姨媽敘話至二更後,各自就寢。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畢,雪雁說:“姨太太今兒不知為什麼一早就起來了。”黛玉忙過去請安,見薛姨媽眼圈兒紅紅的,便問:“媽媽不再睡一會兒,就起來了。”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做了一夢,甚是奇怪。明明見你寶姊姊站在炕前,他說趕不上給我拜壽,他也就好回來了。林妹妹仍舊住了瀟湘館,晴雯、紫鵑住了怡紅院,沒有人占他的屋子,將來還住他的蘅蕪苑,打夥兒同在園子裏來去近便些。還叫鶯兒等著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問他話,他道怕天明快了,還要去見他太太呢。

說著就回身走了。我醒來聽聽你屋裏的自鳴鍾,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著,等天明就起來了。”黛玉道:“那是媽媽的心記。”

一語未了,隻聽外邊老婆子們說道:“太太來了。”王夫人便到薛姨媽屋裏坐下。黛玉問道:“太太有什麼事早過來了?我正要去請安呢。”王夫人笑道:“有一件奇事來問姨媽。”

說著,便對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夢見寶丫頭,說要回來了。

還說到園子裏見了媽媽才到我那邊去的,妹妹可真夢見他沒有?”薛姨媽詫異道:“剛才和姑娘講起,果然姊姊也有夢,這事奇極了。”於是便把對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間的話字字相同,就沒提起鶯兒的事,還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一聲,他怕天明趕緊要走了。我起來心上疑惑,所以來問妹妹,果然兩夢相同,莫非寶丫頭真個要還陽?算他死過半年多了,肉身已壞,那有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談論了一會,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賈母處請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隨至賈母房中。講起這話,賈母將信將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這個夢,倒叫他心上越發不定了。今兒早些請他去瞧戲散散心罷。”

當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處請了安,回進園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媽日有所思之故,就這鶯兒要跟四姑娘的話,姨媽並未知道,何以夢中有此一節,又與太太夢的一樣,委實叫人不得明白。大約寶姊姊這樣人夙有根基,死後一靈不散,來去自由,偶然禦風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媽媽,盡他一點孝心也是應該的。你又何必說要回來的話哄騙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裏,多年好姊妹,何不也來會會,在夢裏頭說幾句話,莫非怪了我了。寶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萊閬苑容不下你這一個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隻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趕來,黛玉問他:“那裏去?”鶯兒道:“太太說我們姑娘要還陽了,我想棺柩停在鐵檻寺,姑娘還陽轉來,在棺木裏喊叫沒人聽見,怎麼樣走出來呢?我要去瞧瞧,聽見有什麼響動就好叫人開棺。我到璉二奶奶那裏套車子去。”黛玉道:“你也成了一個傻丫頭了,你姑娘果然還陽,須得的的確確定準了一個日子時辰,才好商量這件事。如今太太不過在夢裏頭得了一句沒影響的話,倒惹你發起呆來。你去便怎麼樣呢?到底你要鐵檻寺去,太太知道沒有呢?”鶯兒道:“我沒有告訴太太,那裏承望姑娘就能活轉來!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這條心了。”說著,掉下淚來。黛玉見他可憐,便道:“這也難為你一片熱心,不走這一趟想是過不去的。”回頭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鶯姑娘到璉二奶奶那裏去,說我的話,叫外頭套一輛車子,再派一個有年紀的穩當家人,到鐵檻寺,你也同了去。”又對鶯兒道:“早些回來,別去發呆胡鬧。”說著,自回瀟湘館,吩咐道:“姑娘們的早飯擺在嘉蔭堂。”

一時湘雲等眾姊妹都到黛玉處,隨了薛姨媽至嘉蔭堂用過早飯,賈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麵點戲開台,黛玉趁寶玉走開,便和湘雲們講起薛姨媽與王夫人夢見寶釵一事,眾人稱奇。湘雲便問:“二哥哥知道了沒有?”黛玉道:“已經瘋了一個鶯兒,到鐵檻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對這一個講了,不知越發要傻出什麼故事來呢。”因此眾議紛紛道:“《搜神記》如朔方女子趙春,《幽明錄》如琅琊王生,都是還魂的。”有的說:“漢末有人發前漢宮人塚,宮女猶活,談昔年宮中事了了。這都是渺茫的話。”也有說:“寧信其有。兩夢相同,必非無因。”

惟有惜春默無一語。湘雲道:“你們瞧四妹妹隻裝聽不見,偏是他有些講究,不言語一聲兒,聽咱們在這裏胡說亂道。”

惜春道:“將來自然明白。”湘雲道:“好一個將來明白!咱們想你說句話,原是不到將來先要明白,若定要將來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寶姊姊還陽不還陽自然知道了。但恐將來等得太遲,寶姊姊就便還陽,咱們這班人又要還陰了呢。”眾人聽了湘雲的話,連惜春都笑起來。

不說嘉蔭堂敘話,講到鶯兒與老婆子同坐了一輛車,叫趕車的買了些銀錠紙錢帶在車上,老家人將馬幾鞭子趕出了城,徑往鐵檻寺。下了車,鶯兒是前次隨送靈柩來的,知道停柩之處,一徑進去,走近棺旁。隻見棺蓋上積厚的灰塵,連叫幾聲“姑娘”,周圍撫摩個遍,棺內寂然,全無一點還陽的影響,便抽抽噎噎哭個不祝老婆子在旁邊化了紙錢,便勸住鶯兒的哭,催著回去。鶯兒還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會,老家人也來催促。鶯兒隻得叫老家人囑托寺內的和尚,叫他們隨時留心,到這裏來看看,倘聽見棺內有什麼響動,立刻進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囑咐了色空。鶯兒同老婆子上了車,老家人跟著回來,嘉蔭堂猶未散席,便在瀟湘館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