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辭水月伴居櫳翠庵 照情天群瞻太虛像(1 / 3)

話說黛玉帶了雪雁往紫菱洲,去與湘雲、岫煙閑話,紫鵑也自回去。五兒、春纖並小丫頭們見黛玉走開,各人自去呼姊喚妹偷閑玩耍去了。隻有襲人在自己屋裏悶坐了一會,想起要描花樣子,來找雪雁。因雪雁剛才正在做鞋幫子,黛玉叫他跟出門去,將未做完的活計隨手撩在炕上走了。襲人進去不見雪雁,便在炕沿坐下。一手拿起瞧他的針線,比頭裏跟他姑娘在園子裏住的時候好的多。因要等他回來找花樣子,拿著鞋幫子呆呆坐著。又想到自己先前伺候寶玉何等有臉,如今進來,雖蒙林姑娘垂念舊情,另眼相看;晴雯亦不記前嫌,照常姊妹和好,但自己總得時時留心,讓人一步。眼看怡紅院舊地鵲巢鳩占,此身即終老大觀園中,有何趣味?想了一會,兩手便懶懶的將鞋幫放下來,一時神思困倦,倒身下去就枕朦朧睡去。

誰料寶玉進屋鴉鵲無聲,不見一個人影兒。走到雪雁屋裏,見炕上睡的是襲人,看他鬢雲墮枕,星眼微餳,心上一動,便去推醒了他。正在情不自禁之時,雪雁因翠縷與他討香餅子,回來找取,掀簾進屋瞧見,不敢做聲,縮身退出,一盆的火,要去告訴紫鵑。正出瀟湘館門,來了個晴雯。見雪雁滿臉氣急的樣兒,便問:“你做什麼?”雪雁就把所見之事與晴雯說了。

晴雯笑道:“你管他們什麼呢?”雪雁道:“你倒說的好!我原不該管他,各人有各人的屋子,憑他把二爺藏起來,黑夜白日去鬧都使得,怎麼鬧到我屋子裏來呢?我炕上是幹幹淨淨的。他倒也像姓蔣的,不問那個地方,就是戲台。”晴雯道:“他這一會上去開了台,應個好日子,你的台子現成,底下熟門熟路,叫你接一台不好嗎?”雪雁紅了臉,使勁啐道:“你是應過官戲的了,屋裏有現成台子,為什麼不招他到你台上去呢?”

晴雯道:“白同你說一句玩話,當真就生氣了。好妹妹,是我的不是,我幫你去拿他們。”

晴雯往前就跑,雪雁跟著。走到瀟湘館門首,晴雯雖然與襲人不對,想起黛玉勸他的話,又見襲人近來諸事退縮,大不比從前光景,甚覺可憐,便煞住了腳,把雪雁拉住勸道:“罷呀!饒了他這一次罷。咱們也行些方便,就去撞破了,也怪沒意思。”雪雁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是要護庇他的,我去告訴姑娘評評理。”晴雯忍不住要笑道:“這件事還有什麼理可評,自然是襲人之錯。我倒要問,你怎麼好開口對姑娘說?姑娘聽見了還要惱你呢。你再去想罷。”二人正在講話,來了個侍書,問晴雯道:“我遠遠瞧見你們,像在這裏拌嘴,到底為什麼?”晴雯道:“沒有的事,我們說閑話。你要往那裏去?”

侍書道:“我來找我姑娘,可在裏頭嗎?”雪雁道:“三姑娘同我姑娘都在邢大姑娘那裏,咱們同走罷。”雪雁也不去拿香餅子,同了侍書自往紫菱洲去了。

一時寶玉出來,見了晴雯便道:“襲人一個在裏頭,你同他說話去。”晴雯瞧了寶玉,隻是抿著嘴笑。寶玉問:“有什麼好笑?”晴雯道:“房東不依你們呢!我在這裏勸了好半天才走的。”寶玉聽說,知剛才的事已被雪雁瞧見,晴雯也知道的了,便向晴雯擺手,轉身回蘅蕪苑去。

才到荇葉渚,遠遠瞧見一個小尼姑走來,便站住了。一時小姑子走近,向寶玉打了個稽首,細看認是芳官,想他向在怡紅院,一旦被王夫人怒逐,恨氣出家。今見豐韻依然,而妝束已非昔日,不禁愀然,半晌說不出話來。芳官道:“二爺不必傷心,你上年走了再不回來,這會兒也同我一樣。各人願幹各人的罷了。”寶玉道:“可記得你同襲人姊姊派分子給我做生日,眾人說你和我倒像雙生弟兄,大家喝得爛醉的時候嗎?”

芳官冷笑道:“記得便怎麼樣?叫你說這個,我倒感激太太催逼我跳出來了。一個人不早遇些驚風駭浪,那裏就知道回頭是岸。太太說唱戲的女孩子沒有一個好的,若論享榮華受富貴,自然唱戲的沒有這個福分。講到立心看破紅塵,要超拔情天孽海,到論不定是什麼出身。我偏要替天下唱戲的爭口氣。”寶玉眼看著芳官不語,沉思道,他住的水月庵,就是我走的大荒山。近的住牢了,我遠的倒跑了回來。不過各人自有了不了的塵緣,他倒先了我一步。於是轉悲為喜,向芳官道:“我和柳五兒說過,你既堅心修行,何不隨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比外邊到底清淨些。五兒說你不願進來,所以也沒有來叫你。今兒難得你進來了,當麵問你,可到櫳翠庵去不去?”芳官道:“我這個身子,住在外邊同裏頭一樣,可以不進來,便可以進來。我要去看看妙師父,二爺可知道妙師父的事嗎?”寶玉吃驚道:“妙師父有什麼事?”芳官道:“我看你們園子裏這幾個人,四姑娘是已經參悟的了。我在外邊聽說,妙師父坐禪又走了魔,虧你家四姑娘,不知怎樣與他搗鬼,妙師父變了一個奇醜的相貌。二爺不知道這件事嗎?”寶玉道:“從沒聽見人說起,咱們同去看他。”一語未了,隻見園門上的老婆子,同著蘅蕪苑一個小丫頭來找寶玉,道:“有一位本家老爺在書房裏坐著,請二爺出去會呢。”寶玉便對芳官道:“你可知道晴雯姑娘沒有死又進來了?還住在怡紅院,你可瞧瞧他們去。”芳官道:“今兒同師兄來收月米,我師兄還在璉二奶奶屋裏等著,我看了妙師父就同他回呢,過幾天再來瞧他們。”芳官自往櫳翠庵去了。寶玉回去換了衣服出外,見是雨村。談了一會,送客後,徑到瀟湘館,黛玉已經回來。寶玉道:“玉釧妹妹的姻事已成了,剛才你雨村先生來說,甄年兄接到家書,他南邊沒有定親,竟就這裏的親事。因他宅子窄小,想要借妹妹進京來住這所公館一個院子。我想橫豎空著,已應許他了。”黛玉道:“我前兒借給姨媽家了,底下姨媽家挪進去也住不了這許多屋子,分一座院落給他們也使得。明兒去告訴太太,叫二嫂子吩咐林之孝家的這幾個媳婦,趕緊辦起來。”寶玉道:“忙什麼?他們年裏頭也趕不上。你聽見史大妹妹的婆家有什麼話?今年可要娶過門去?”黛玉道:“前兒史大妹妹家裏有兩個老婆子來,老太太問起,他們說要到明年呢。邢大姊姊是要等薛大哥回了家,才與薛二哥辦這件喜事的了。咱們三妹妹,周家也有信來,極遲總在明年冬間。”寶玉道:“遲些好。我早說過這句話,叫他們多做幾個月清清白白的女孩兒,留在咱們園子裏熱鬧些。”

黛玉道:“你別再講這樣不中聽的話,依你講起來,我倒有個主意,叫寶姊姊回了張家,我依舊到南邊嬸娘家裏,連紫鵑帶了去,叫晴雯到堡裏他舅舅家住了,咱們各人自去做水做的女孩子,讓你一個人住在園子裏,省是混水攪和了,可好不好?”寶玉聽了,竟無言可答,隻得笑了一笑,又問黛玉道:“我聽說妙師父變了相,是四妹妹壞了他,你可知道什麼樣的?那不是四妹妹胡鬧嗎!”黛玉道:“真的真的,這是他們講參悟一道的元妙,你別去管他們。”寶玉因是日已晚,等至次日,一個人到櫳翠庵,果見妙玉形容,已改昔日冰姿玉貌,忽變為牛鬼蛇神。幸早知這段緣由,相見之下留心審察,仿佛認是妙玉,禁不住長歎一聲。放大了膽,故以戲言試探道:“妙師如今妙而不妙了。”妙玉怡然自得道:“你那裏知道不妙而妙呢?”寶玉因聽黛玉之言,信他禪門作用,也不究問其故,隻得將無限感懷付之流水。當下款留寶玉奉茶,覺比從前酬應較為有禮,而一種曠達坦白光景,迥異昔時,真是可以意會難以言傳。寶玉提起芳官道:“不料芳官拋卻舞衣歌扇,相安暮鼓晨鍾,雖則可憐,卻也可敬。”妙玉道:“豈不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二爺瞧不出芳官已打破一關的了。”寶玉道:“妙師何不留他在庵,以衣缽付之?”妙玉道:“青出於藍,冰寒於水,我如何能做他的師?他昨兒說起二爺叫他進園子裏來,他亦如流水行雲,身無定向。我留他在這裏作伴,他說去辭了水月庵,這幾天就來也不定。”寶玉此時,覺與往日到此意興各別。並不久坐,辭了妙玉出庵。一路行來,心上總參不透他們的作為,隻是與妙玉嗟歎不已,卻喜芳官肯進園來,雖是已空色相,還得散而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