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威,新城城牆四角各矗著一座炮樓,在淡青色的天穹下像巨大的怪物。槍眼亮著鬼眼睛一樣的燈光。懷抱步槍,倚在城上牆角打呼嚕的馬家兵,從酣夢中驚醒過來,像察覺到某種危險的狗,突然弓起身子,豎著耳朵,睜大眼睛,向傳來聲音的方向搜索起來。騎五師師部的朱紅大門,鶴立雞群似的矗立在周圍高高低低的營房中間。門前的飛簷下,一對紅綢燈籠閃著朦朧的紅光,兩側石獅子齜牙咧嘴地雄踞在石墩上,瞪著惡狠狠的圓眼。兩個石獅前麵,各架著一挺又黑又矮的機槍,立著幾個黑人影。
馬步青端坐在太師椅上,麵前站著劉呈德。劉呈德是由關外剛剛趕到涼州的,他是馬步芳第一□□師二九八旅五九六團團長,率本團二、三營駐嘉峪關外的玉門、敦煌兩縣。馬步芳軍事集團中團級以上的軍官,均有同族同教同地域的血肉關係,唯劉呈德是漢族,但他也與馬步芳有深厚的曆史關係,還在馬步芳任寧海軍騎兵第一營管帶時,劉呈德便是第一營的一位連長。劉呈德因對馬氏忠貞不貳、出力賣命而得到馬步芳的賞識和重用,逐漸升遷。
馬步青指指旁邊的椅子,劉呈德小心翼翼地坐下。“紅軍即將抵涼州,由你堅守舊城,我駐守新城。你必須日夜嚴加防守,絕不能有絲毫疏忽!”
劉呈德被一種渴望穩住地位並且再升遷的欲望折磨著,希望立功,甚至不惜肝腦塗地。他“呼”的一下站起立正說:“決不辜負師長重望!”稍許又說:“隻是兵力感到不足。”
“唔――涼州騎五師所屬部隊歸你統轄!”說完這句話,連馬步青自己也感到不是辦法。因為騎五師所屬部隊隻剩下一些散兵,而且士兵們已領略了紅軍的厲害,這種厲害又被大大地加以渲染,使部隊本來就不甚強的戰鬥意誌進一步受到摧毀。馬步青沉吟片刻,又對劉呈德說:“這樣吧,城防期間,我給你涼州的軍政大權,你可以根據所需在城內居民中征拔壯丁,填充城防!”
“請師長從炮團中調一連給我!”
“這――”馬步青實在舍不得讓炮兵團離開自己。
“師座!”站在一旁的軍法處長袁耀廷跨前一步,緊貼著馬步青的耳根說,“舊城在,則新城在;舊城亡,則新城亡!”
“好吧!”馬步青痛快地答應了。
劉呈德和炮兵連長攜帶山西造中型山炮兩門,從新城趕回舊城。
“紅軍給師長送來一封信!”袁耀廷趨前告訴馬步青,把信遞上。
馬步青展開信看了看末尾的署名是徐向前、董振堂。來信大意是:紅軍假道出關,打通國際路線,沒有攻取涼州之意圖;馬師長曾與董軍長同在馮玉祥屬下孫連仲部共事,望以抗日為大義不向紅軍攻擊,紅軍也決不主動出擊。馬步青麵露喜色說:“話雖如此,還得小心從事哪!”他又對袁耀廷說:“袁處長,你率領保安隊,速赴老城,增強防衛,並通告劉呈德紅軍來信情況!”
深夜。烏雲低垂,月亮和星星被遮蔽得嚴嚴實實,大地一片死樣的黑暗,唯有涼州新城和舊城的所有垛口中,都燃著一支油布燈籠。無數昏暗的燈苗,像鬼火似的眨閃著。
“紅軍!紅軍來了!”有人驚恐地喊出了聲。刹那間,城牆上拉槍栓的,刀槍碰撞的,大聲小聲喝罵的,亂成了一團。馬家兵和壯丁們個個心驚肉跳,惶恐不安。有幾個壯丁,經不起驚嚇,竟將小便溺在了褲子裏。
馬步青聽到響動,從太師椅上跳起來,跑到城牆門樓上,驚魂未定地向遠處打量著:東邊大路盡頭,冒出了一個火點,接著兩個、三個、四個……火點連成了一條紅色的線,向前延伸著,越來越長,越來越近……
他拿起電話,叫通了西寧:“子香,子香,紅軍主力已到涼州!”馬步青明知此時同馬步芳通話已無任何意義,但他還是打了電話。
“阿哥安全第一!”馬步芳此時實在也拿不出什麼主意,隻是一再叮囑馬步青不要先行攻擊紅軍,“涼州能守則守,不能守則棄之,阿哥萬勿因守城而吃虧!”
“胡大啊――”馬步青悲哀地長歎一聲。他健壯的上頜骨和下頜骨如同有不解之冤,在不住地震顫、打架,煞白的臉上每個粉刺都似乎藏著恐懼。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隻疏忽大意的老鼠,突然遇到了貓,被追得走投無路,隻好顫抖著四條腿蜷伏起來,隨時準備忍受尖牙和利爪的撕咬、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