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隻從純粹自我一方麵的感受去追求所謂人生的意義,並且以為唯有這樣才會獲得最多最大的意義,那麼他或她到頭來一定所得極少。
確實,我曾多次被問到——“人生有什麼意義?”往往,“人生”之後還要加上“究竟”二字。
迄今為止,世上出版過許許多多解答許許多多問題的書籍,證明一直有許許多多的人思考著許許多多的問題。依我想來,在同樣許許多多的“世界之最”中,“人生有什麼意義”這一個問題,肯定是人的頭腦中所產生的最古老、最難以簡要回答明白的一個問題吧?而如此這般的一個問題,又簡直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哥德巴赫猜想”或“相對論”一類的經典問題吧?
動物隻有感覺,而人有感受。
動物隻有思維,而人有思想。
動物的思維隻局限於“現在時”,而人的思想往往由“現在時”推測向“將來時”。
我想,“人生有什麼意義”這一個問題,從本質上說,是從“現在時”出發對“將來時”的一種叩問,是對自身命運的一種叩問。世界上隻有人關心自身的命運問題。“命運”一詞,意味著將來怎樣,它絕不是一個僅僅反映“現在時”的詞。
“人生有什麼意義”這一個問題既與人的思想活動有關,那麼我們一查人類的思想史便會發現,原來人類早在幾千年以前就希望自我解答“人生有什麼意義”的問題了。古今中外,解答可謂千般百種,形形色色。似乎關於這一問題,早已無需再問,也早已無需再答了。可許許多多活在“現在時”的人卻還是要一問再問,仿佛根本不曾被問過,也根本不曾有誰解答過。
確實,我回答過這一問題。
每次的回答都不盡相同,每次的回答自己都不滿意;有時聽了的人似乎還挺滿意,但是我十分清楚,最遲第二天他們又會不滿意。
因為我自己也時常困惑,時常迷惘,時常懷疑,並時常覺出著自己人生的索然。
我想,“人生有什麼意義”這一個問題,最初肯定源於人的頭腦中的恐懼意識。人一次又一次許多次地目睹從植物到動物甚而到無生命之物的由生到滅由堅到損由盛到衰由有到無,於是心生出惆悵;人一次又一次許多次地眼見同類種種的死亡情形和與親愛之人的生離死別,於是心生出生命無常人生苦短的感傷以及對死的本能恐懼——於是“人生有什麼意義”的沮喪油然產生。在古代,這體現於一種對於生命脆弱性的恐懼。“老漢活到六十八,好比路旁草一棵;過了今年秋八月,不知來年活不活。”從前,“人活七十古來稀”,舊戲唱本中老生們類似的念白,最能道出人的無奈之感。而古希臘的哲學家們,亦有認為人生“不過是場夢幻,生命不過是一莖蘆葦”的悲觀思想。
然而現代了的人類,已有較強的能力掌控生命的天然壽數了,並已有較高的理性接受生死之規律了。現代了的人類卻仍往往會叩問“人生的意義”何在,歸根結底還是緣自於一種恐懼。這是不同於古人的一種恐懼。這是對所謂“人生質量”嚐試過最初的追求而又屢遭挫折,於是竟以為終生無法實現的一種恐懼。這是幾乎就要屈服於所謂“厄運”的擺布而打算聽天由命時的一種恐懼。這種恐懼之中包含著理由難以獲得公認而又程度很大的抱怨。是的,事情往往是這樣,當誰長期不能擺脫“人生有什麼意義”的糾纏時,誰也就往往真的會屈服於所謂“厄運”的擺布了,也就往往會真的聽天由命了,也就往往會對人生持消極到了極點的態度。而那種情況之下,人生在誰那兒,也就往往會由“有什麼意義”的疑惑,快速變成了“沒有意義”的結論。
對於馬,民間有種經驗是——“立則好醫,臥則難救”。那意思是指——馬連睡覺都習慣於站著,隻要它自己不放棄生存的本能意識,它總是會忍受著病痛之身頑強地站立著不肯臥倒下去;而它一旦竟病得臥倒了,證明它確實已病得不輕,也同時證明它本身生存的本能意識已被病痛大大地削弱了。而沒有它本身生存本能意識的配合,良醫良藥也是難以治得好它的病的。所以獸醫和馬的主人,見馬病得臥倒了,治好它的信心往往大受影響。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又往往是用布托、繩索、帶子兜住馬腹,將馬吊得站立起來,如同武打片中吊起那些飛簷走壁的演員們那一種做法。為什麼呢?給馬以信心。使馬明白,它還沒病到根本站立不住的地步。靠了那一種做法,真的會使馬明白什麼吧?我相信是能的。因為我下鄉時多次親眼看到,病馬一旦靠了那一種做法站立著了,它的雙眼竟往往會一下子晶亮了起來。它往往會噅噅嘶叫起來。聽來那確乎有些激動的意味,有些又開始自信了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