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英雄(2 / 3)

我是知青以後,保爾參加修築鐵路的章節經常重現在我腦海。因為類似的艱苦,我也曾親曆過。確乎的,當我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我每對自己暗說:“我得學保爾……”

在我成了作家以後,體會到了寫作是相當熬耗心血之事,於是奧氏在雙目失明全身癱瘓的情況下完成他的書,使我每一想到便油然而生敬意……

近年,我的同齡人中,也開始有人匆匆而逝了。隻有到了不惑之年,才覺人生的短暫與無常。於是自然也會自己對自己叩問人生的意義。事實上我相信許許多多的人都這樣叩問過自己。

“活著,並且工作著,這是多麼美好的事情啊!”倒是蘇聯革命導師列寧的這一句話,比之保爾·柯察金的名言,對於我們當代人的人生觀具有著更尋常而又更永遠的啟示。

我認為,一切的英雄,包括階級的英雄們,身上一定具有人類精神的某種詩性。反此而言,普羅米修斯、高爾基小說中的丹柯,以及保爾·柯察金,乃是具有某種藝術美感的人物。人類的曆史滄海桑田一一哲學告訴我們,一個人涉足江河,他或她的腳既在江河中,也不在江河中。因為淹沒其足的那一段水流早已蕩蕩而去,飛矢在某一時間的點上既在某一空間,又不在某一空間。“飛矢不動”是唯心主義,“飛矢未停”是形而上學。

階級的英雄在當代一些人心目中既可能仍是英雄,也可能不再具有英雄的色彩——因為造就他們的那一頁曆史,早已被翻了過去。他們既在英雄的坐標上,也已不在英雄的坐標上——因為一些人已不再會站在階級的立場上以階級的眼光階級的感情看待事物。正如北極的愛斯基摩人不可能像南極的人一樣理解椰子的意義……然而,英雄畢竟有它的階級性,保爾等英雄人物所昭示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是永存的也是不朽的。

使階級的英雄重新回到現實中來並使當代人感到親和,隻有從他們身上發現英雄們的共同詩性別無他法。

普羅米修斯盜火者的形象是悲劇意味的詩性——他不在上帝麵前替自己辯護,也不希圖下界凡人們的感恩。他那樣做僅僅因為他覺得他應該那樣做,他因他那一種神祗本能的悲憫而苦難……

丹柯的知識者形象是崇高意味的詩性——在黑暗和無邊無垠的泥淖中,他扒開了他的胸膛掏出他的心高擎在掌上,於是那顆心像燈一樣發出光輝,照亮了忘記從何而來也不知向何而去的人們的視野,使人們得以選擇一條路途走出絕境。他倒下去時,他的心被踏碎在人們的腳窩中,像天上的星星般閃爍。

保爾·柯察金戰士的形象具有陽剛意味的詩性——他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確信他所獻身的大事業是導引他的階級獲得徹底解放的唯一又正確的目標。在這一點上,他幾乎是一名“天生”的戰士,如同庫圖佐夫是“天生”的軍事指揮家,巴頓是“天生”的將軍,拿破侖是“天生”的統帥。他的獻身也是緣於悲憫。他因他那一種階級戰士對本階級命運的本能的關懷而無怨無悔……

在神祗、知識者與戰士的身上,具有著內容本質上一致的悲憫,因而具有著一致的詩性。表現那詩性,是藝術永遠值得的嚐試。

當庫圖佐夫大敗拿破侖時,後者留下一封信給前者——簡短的一句話寫的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請對我的法國士兵仁慈一些!”

當佇立高坡的庫圖佐夫,通過望遠鏡看著在冰河中可憐沉浮徒做掙紮的戰敗國的士兵,亦不禁地發出一聲歎息——上帝寬恕我……

當“二戰”結束以後,巴頓無所事事地在將軍府周圍遛狗時,他在心中默默地對自己說:難道,對於美國,我將成了一個無用的人嗎?

當保爾·柯察金由戰士成為一個需要別人照顧的人的時候,他問自己:我還能為革命做什麼?

這種自問確乎包含這樣的意味——他願為他的階級將他生命這顆果子的最後一滴果汁榨幹。

奧氏在日記中寫到了這樣一件事:一位他也認識過的備受人們尊敬的女性革命領導者,因自己患了絕症,不能再為革命做什麼而自殺了。世人自會對此評說紛紛。而奧氏認為,那乃是革命者做出的最尊嚴的決定。

他竟沒有效仿地做出這一決定,因為他覺得他這一顆生命的果子還能為他的階級榨出一滴果汁——那就是他後來寫成的書……

如果說保爾僅僅是他的階級義無反顧的戰士,那麼奧斯特洛夫斯基不僅僅是——他的書出版以後不久,“二戰”爆發了。他的書鼓舞了千千萬萬蘇維埃共和國的兒女同仇敵愾奔赴前線;他們呼喊著“為了保爾兄弟”衝鋒陷陣,流血犧牲;他與前線戰壕裏的紅軍戰士通電話,向他們說出字字鏗鏘的話語——“為了和平,消滅法西斯!”他自己和他的保爾的名字,“分娩”了另一位蘇聯女英雄——那就是卓婭……

因而我們不能不承認,奧氏也是一位特殊的反法西斯戰士。這一點比他是階級的戰士尤其光榮。蘇聯人民對他的崇敬,更主要是基於此點。隻不過此點在我們中國幾乎不曾被提及。敬畏為何在中國水土不服?

畏是連動物也有的表現。畏極於是害怕,怕極於是恐懼。畏之表現,不敢輕易冒犯耳。此點在動物界,比在人類社會更加司空見慣。因所謂動物界,乃雜類同屬。而人類的社會,畢竟是同類共處。

在動物界,大到虎豹獅熊、象犀鱷蟒,小到蜈蠍螳螂、甲蟲螻蟻,若遭遇了個碰頭對麵,倘都是不好惹的,並且都本能地感到對方是不好惹的,便相畏。常見的情況是,彼此示威一番之後,各自匆匆抹身而去。

在人類,這種情形每被說成是——各自心中掂量再三,皆未敢輕舉妄動,明智互避。確乎,此時之互避,實為明智選擇。但如果一方明顯強勢,一方明顯弱勢,那麼無論在動物界還是在從前的人類社會,後者之畏,不必形容。為什麼要強調是從前的社會呢?乃因從前的社會,人分高低貴賤的種種等級。這一種分,延及種族、姓氏與性別。小官見到大官、大官見到皇帝乃至皇親國戚,也是不可能不畏的。在種族歧視猖獗時代的美國,黑人遠遠望見白人,通常總是會退避開去的。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