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那倒不盡然。在黨內,將說真話作為對黨員的最基本要求一提再提,足見共產黨還是多麼希望黨員們都說真話的。我不是黨員,但對此確信不疑。而我感到,社會上似乎彌漫著將說假話變成一種社會風情的怡然之風。”她不懂“怡然”二字何意。我請她想像小孩子玩“到底誰騙誰”這一種紙牌遊戲獲勝時的洋洋自得。
她說:“梁先生,可是據我所知,你被認為是一個堅持說真話的人啊!”
我說:“我當然堅持說真話。堅持並不是一個輕鬆的詞。況且我常常堅持不住。在上下級關係方麵,在社交方麵,在工作責任感方麵,在一心想要做好某件事的時候,在根本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在不少方麵,不少因素迫使你就範,不得不放棄說真話的原則,改變初衷,而說假話。常常是,哪些時候哪些方麵有困難有問題,你說了假話,困難和問題就迎刃而解了。你說了真話,困難就更是困難,問題就更是問題了。我說過多少假話隻有我自己最清楚。我僅僅在某些時候某些場合說過一些真話,人們就已經覺得我有值得尊重的一麵,可見說真話在我們的生命中到了必須認真提倡的程度。”
她注視著我,似能理解,亦似不太能理解。
後來,我和一位友人又討論起說真話的問題。是的,我們是當成一個問題來討論的,而且討論得挺嚴肅。
我又回憶起我小時候因為撒謊,使得母親怎樣傷心哭泣,以至於怎樣打了我一記耳光,和對我進行過的撒謊可恥的教誨……
我也講到我的已經七十多歲的老母親,如今怎樣仍把我當成一個小孩子似的,耳提麵命,諄諄告誡我:“傻兒子,你究竟為什麼非說真話不可呢?該說假話你不說假話,你豈不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碰南牆不回頭麼?你已經四十出頭的人了,還讓媽為你操心到多大歲數呢?”
友人默想良久,嚴肅而又認真地說:“你母親是對的。”
我問:“你是說我母親從前對,還是說我母親現在對?”
他說:“你母親從前對,現在也對。”
我糊塗之極。
他誨人不倦地說:“撒謊是可恥的,這毋庸置疑,所以我說你母親從前是對的。但說假話並不等於就是撒謊,甚至,和撒謊有本質的區別。”
這一點,我的確沒思索過。
我一向簡單地認為,撒謊——說假話,乃是同性質的可恥行徑,好比柑和橙是同一種東西,於是我洗耳恭聽,於是友人娓娓道來:“撒謊,目的在於騙人。在於使人上當而後快,是行為。行為——聽明白了麼?撒謊之後果必然造成他人的損失,起碼是情緒或情感損失。更嚴重的,造成他人利益損失,所以正派人是不應該撒謊的。而說假話,不過心口不一而已。心口不一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行為概念,通常情況之下體現為態度問題。一個人對於任何一件事,有表明自己真態度的權利,也有說假話的權利。聽明白了,說假話是人的權利之一。假話是否使對方信以為真,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對方,責任完全在對方。因為任何人都有不相信假話的權利。誰叫你相信的呢?舉一例子,我們小學都學過《狼來了》這篇課文,那個撒謊的孩子之所以應該譴責,不可取,是因為他以主動性的行為,誘使眾多的人上當受騙。如果你一個同事告訴你,他在西單商場買了一件價格便宜的上衣,並用花言巧語慫恿你去買,你果然去了,可是卻沒有那種上衣出售,或雖有,價格並不便宜,是謂撒謊,很可惡。但是,說假話的人之所以說假話,往往是被動的選擇,通常情況是這樣的——一個人指著一個茶杯問你——造型美觀嗎?你認為不。但你看出了對方在暗示你必須回答美觀極了,於是你以假話相告。你又何必因說了假話而內疚呢?如果對方具有問你的權利,你連保持沉默的權利也沒有,而對方又問得聲色俱厲,帶有警告的意味,你更何必因說了假話而內疚呢?如果對方信了你的話,那麼對方隻配相信假話。如果對方根本不信你的假話,卻滿意於你說假話,分明是很樂意地把假話當真話聽,可悲的是對方,應該感到羞恥的也是對方。對應該感到羞恥而不感到羞恥的人,你犯得著跟他說真話麼?老弟,你看問題的方法,帶有極大的片麵性。你隻看到人們在生活中說假話的一麵,似乎沒有看到生活中有多少人喜歡聽假話。早已習慣於把假話當做真話聽。他們以很高的技巧,暗示人們說種種假話,鼓勵人們說種種假話,慫恿人們說種種假話,甚至維護種種假話。他們樂於生活在假話造成的氛圍之中。他們反感說真話的人,因為真話常使他們覺得煞風景,覺得逆耳。一萬個人或更多的人心口不一,他們根本不在乎。他們要的是一致的假話而輕蔑一致的人心。正是這樣一些人的存在,使說假話變成了似乎可愛的現象。所以,與其懲罰說假話的人,莫如製裁愛聽假話的人。因為少了一個愛聽假話的人的同時,也許就少了一批愛說假話的人。人們變得不以說假話為恥,首先是由於有些人變得以聽假話為榮啊!另外,老弟,因為咱倆是朋友,我向你提幾個問題,你坦率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