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奈在非說假話不可的情況下,就我想來,也還是以不完美的假話稍正經些。
一生沒說過假話的人肯定是沒有的。故我認為盡量說真話,爭取多說真話,少說假話,也就算好品質了。何況我們有時說假話,目的在於息事寧人。有時真話的破壞性,是大於假話的。這個道理我們都很明白。但如果人人習慣於說假話,則生活必就真假不分了。然而我卻越來越感到說真話之難。並且說假話的時候越來越多。
仿佛現實非要把我教唆成一個“說假話的孩子”不可。
說真話之難,難在你明明知道說假話是一大缺點,卻因這一大缺點對你起到鎧甲的作用,便常常寬恕自己了。隻要你的假話不造成殃及別人的後果,說得又挺有分寸,人們非但不輕蔑你,反而會抱著充分理解、充分體諒的態度對待你。因此你不但說了假話,連羞恥感也跟著喪失了。於是你很難改正說假話的缺點,甚至漸漸麻木了改正它的願望。最終像某些人一樣,漸漸習慣了說假話。你須不斷告誡自己或被別人告誡的,倒是說假話的技巧如何,說真話還是說假話的選擇倒變得毫無意義了似的。
記得我小的時候,家母對我的第一訓導就是——不許撒謊。因為撒謊,我挨過母親的耳光;因為撒謊,母親曾威逼著我,去請求受我騙的人原諒,並自己消除謊話的影響。
“文化大革命”中,我學會了撒謊。倒也沒什麼人、什麼勢力直接壓迫我撒謊,更主要的是由於撒謊和虔誠連在了一起。說學會了也不太恰當,因為沒人教,就算無師自通吧。
有一天我和同學中的好朋友從學校走在回家的路上,談起了“林副統帥與毛主席井岡山會師”。
我說:“是朱德嘛!怎麼成林副統帥了?咱們小學六年級的曆史書上,明明寫的是朱德對不對?”——因朱總司令已上了“百醜圖”。我們提到他時,都將“總司令”三字省略了,直呼其名。
同學說:“那是被顛倒的曆史,被顛倒的曆史現在重新顛倒過來嘛!”我說:“那也不對呀,林彪當時才是連長呀!”同學說:“那也是被顛倒的曆史,現在也應該重新顛倒過來嘛!”我說:“當年咱們又不在紅軍的隊伍中,咱們怎麼能知道那真是被顛倒的曆史呢?”
同學說:“當年咱們又不在紅軍的隊伍中,咱們怎麼能知道那不是被顛倒的曆史呢?咱們左右都是不知道,將來再顛倒一次,也不關咱們的事兒!”
正是從那一天始,我和我的那一位同學,將撒謊和虔誠分開了。難免繼續說謊話,但已沒了虔誠。前幾年,有位外國朋友,問我在“文化大革命”中說假話時有何感想。
我回答:“明明在說假話而不得不說,我便這樣安慰自己——反正人一輩子總要說些假話,趕上了億萬群眾轟轟烈烈都說假話的年代,把一輩子可能說的假話,一塊兒都在這個年代裏說了罷!這個年代一過去,重新做人,不再說假話就是了。”
外國朋友又問:“那麼梁先生從粉碎‘四人幫’以後,再沒說過假話了?”問得我不由一怔。猶豫片刻,我說出一個字是:“不……”我因自己沒有失掉一次說真話的機會,對自己又滿意又悲哀。外國朋友流露出肅然起敬、欽佩之至的表情。我趕緊說:“我說‘不’的意思,是我沒有做到不說假話。”我想,如果我不解釋,我說的這一個字的真話,實際上豈不又成了假話麼?外國朋友也不由一怔,她問:“那又是因為什麼?”我說:“一方麵,我感到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已經有了一個維護真話的良好環境。另一方麵,大概要歸咎於我們有說假話的後遺症。”
她問:“報紙、廣播,不少宣傳手段,不是都曾被調動起來,提倡、鼓勵和表揚說真話麼?”
我說:“這恰恰證明假話之泛濫是多嚴重啊。倘若說真話需鄭重地提倡、鼓勵和表揚,細想想,不是有點兒可悲麼?”
她問:“妨礙說真話的根源,主要是政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