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老師,回來沒有?”
小董照例在她的房間裏大聲問。
“回來了!”
我照例在我的房間裏如此回答。
“還出去嗎?”
“不出去了。”
“那我插門啦?”
“插門吧。”
於是門一插上,衛生所自成一統。她不到我的房間裏來,我也不到她的房間裏去。
“梁老師!”
“什麼事?”
“我的手表停了,現在幾點了?”
“差5分11點,你還沒睡?”
“沒睡。”
“幹什麼呢?”
“織毛衣呢。”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隻有那一次,我們隔著一個房間,在晚上差5分11點的時候,大聲交談了一次。
我們似乎誰也不會主動接近誰。我的存在,不過是為她壯膽,好比一條警覺的野狗——僅僅是為她壯膽。仿佛有誰暗中監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使我們不得接近,亦不敢貿然接近。但正是這種主要由我們雙方拘謹心理營造成的並不自然的情況,反倒使我們彼此暗暗產生了最初的好感。因為那種拘謹心理,最是特定年代中一代人的特定心理——一種荒謬的道德原則規範了的行為。如果我對她表現得過於主動親近,她則大有可能猜疑我“居心不良”。如果她對我表現得過於主動親近,我則大有可能視她為一個輕浮的姑娘。其實我們都想接近,想交談,想彼此了解。
小董是牡丹江市知青,在她眼裏,我也屬於大城市知青;在我眼裏,她並不美麗,也談不上漂亮,我並不被她的外貌吸引。
每天我起來時,爐上總是有一盆她為我熱的洗臉水。接連幾天,我便很過意不去。於是有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樣為她熱盆洗臉水。結果我們同時走出各自的住室。她讓我先洗,我讓她先洗,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
那一天中午我回到住室,見早晨沒來得及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房間打掃過了,枕巾有人替我洗了,晾在衣繩上。窗上,還有人替我做了半截紗布窗簾,放了一瓶野花。桌上,多了一隻暖瓶,兩隻帶蓋的瓷杯,都是帶大紅“喜”字的那一種。我們連隊供銷社隻有兩種暖瓶和瓷杯可賣,一種是帶“語錄”的,一種是帶大紅“喜”字的。
我頓覺那臨時棲身的看護室,有了某種溫馨的家庭氣氛。甚至由於三個耀眼的大紅“喜”字,有了某種新房的氣氛。
我在地上發現了一截姑娘們用來紮短辮的曲卷著的紅色塑料繩,那無疑是小董的。至今我仍不知道,那是不是她故意丟在地上的,我從沒問過她。
我撿起那截塑料繩,萌生起一股年輕人的柔情。受一種莫名其妙的心理支配,我走到她的房間,當麵還給她那截塑料繩。那是我第一次走入她的房間,我靦腆之極地說:“是你丟的吧?”她說:“是。”我又說:“謝謝你替我疊了被子,還替我洗了枕巾……”她低下頭說:“那有什麼可謝的……”我發現她穿了一身草綠色的女軍裝——當年在知青中,那是很時髦的,還發現她穿的是一雙半新的有跟的黑色皮鞋。我心如鹿撞,感到正受著一種誘惑。她輕聲說:“你坐會兒吧。”我說:“不……”立刻轉身逃走。回到自己的房間,心仍直跳,久久難以平複。晚上,衛生所關了門以後,我借口胃疼,向她討藥。趁機留下紙條,寫的是——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在門診室。我都沒有勇氣寫“在我的房間”。一會兒,她悄悄地出現在我麵前。我們也不敢開著燈談,怕突然有人來找她看病,從外麵一眼發現我們深更半夜地還待在一個房間裏……
黑暗中,她坐在桌子這一端,我坐在桌子那一端,東一句,西一句,不著邊際地談。從那一天起,我算多少了解了她一些:她自幼失去父母,是哥哥撫養大的。我告訴她我也是在窮困的生活環境中長大的。她說她看得出來,因為我很少穿件新衣服。她說她腳上那雙皮鞋,是下鄉前她嫂子給她的,平時舍不得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