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戀發生在北大荒。
許多讀者總以為我小說中的某個女性,是我戀人的影子。那就大錨特錯了。她們僅是一些文學加工了的知青形象而已,是很理想化了的女性。她們的存在,隻證明作為一個男人,我喜愛溫柔的、善良的、性格內向的、情感純真的女性。
有位青年評論家曾著文,專門研究和探討一批男性知青作家筆底下的女性形象,發現他們(當然包括我)傾注感情著力刻畫的年輕女性,盡管千差萬別,但大抵如是。我認為這是表現在一代人的情愛史上慘淡的文化現象和傾向。開朗活潑的性格,對於年輕的女性,當年太容易成為指責與批評的目標。在和時代的對抗中,最終妥協的大抵是她們自己。
文章又進一步論證,縱觀大多數男性作家筆下繾綣呼出的女性,似乎足以得出結論——在情愛方麵,一代知青是失落了的。
我認為這個結論是大致正確的。
我那個連隊,有一排宿舍——破倉庫改建的,東倒西歪。中間是過廊,將它一分為二。左麵住男知青,右麵住女知青。除了開會,互不往來。
幸而知青少,不得不混編排。勞動還往往在一塊兒。既一塊兒勞動,便少不了說說笑笑,卻極有分寸。任誰也不敢超越。男女知青打打鬧鬧,是違反行為規範和道德準則的,是要受批評的。
但畢竟都是少男少女,情萌心動,在所難免,卻都抑製著。對於當年的我們,政治榮譽是第一位的,情愛不知排在第幾位。
星期日,倘到別人的連隊去看同學,男知青可以與男知青結伴而行,不可與女知青結伴而行。為防止半路會合,偷偷結伴,實行了“批條製”——離開連隊,由連長或指導員批條,到了某一連隊,由某一連隊的連長或指導員簽字。路上時間過長,便遭訊問——哪裏去了?剛剛批準了男知青,那麼隨後請求批條的女知青必定在兩小時後才能獲準,堵住一切“可乘之機”。
如上所述,我的初戀於我實在是種“幸運”,也實在是偶然降臨的。
那時我是位盡職盡責的小學教師,23歲,已當過班長、排長,獲得過“五好”戰士證書,參加過“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但沒愛過。
我探家回到連隊,正是9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寬的炕麵被扒了,還沒抹泥。我正愁無處睡,衛生所的戴醫生來找我——她是黑河醫校畢業的,27歲,在我眼中是老大姐。我的成人意識確立得很晚。
她說她回黑河結婚。她說她走之後,衛生所隻剩衛生員小董一人,守著四間屋子,她有點不放心。衛生所後麵就是麥場,麥場後麵就是山了。她說小董自己覺得挺害怕的,最後她問我願不願在衛生所暫住一段日子,住到她回來。
我猶豫,顧慮重重。她說:“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給小董壯膽。第二,你是教師,我信任。第三,這件事已跟連裏請求過,連裏同意。”我便打消了重重顧慮,表示願意。那時我還沒跟小董說過話,衛生所一個房間是藥房(兼做戴醫生和小董的臥室),一個房間是門診室,一個房間是臨時看護室(隻有兩個床位),第四個房間是注射室、消毒室、蒸餾室。四個房間都不大,我住臨時看護室,每晚與小董之間隔著門診室。
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間說過幾句話,在頭一個星期內,我們幾乎就沒交談過,甚至沒打過幾次照麵。因為她起得比我早,我去上課時,她已坐在藥房兼她的臥室裏看醫藥書籍了。她很愛她的工作,很有上進心,巴望著輪到她參加團衛生員集訓班,畢業後由衛生員轉為醫生。下午,我大部分時間仍回大宿舍備課——除了病號,知青都出工去了,大宿舍裏很安靜。往往是晚上10點以後回衛生所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