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感懷(1 / 2)

我越來越意識到,自己幾乎每一天都在失去著一些東西。而所失去的東西,對任何人都是至可寶貴的。

首先是健康。

如果有人看到我於今寫作時的樣子,定會覺得古怪且滑稽——由於頸椎病,脖子上套著半尺寬的硬海綿頸圈,像一條掙斷了鏈子的狗。由於腰椎病,後背紮著一尺寬的牛皮護腰帶。由於頸和腰都不能彎曲,一彎曲頭便暈,寫作時必得保持從腰到頸的挺直姿勢。僅僅靠了頸圈和護腰帶,還是挺直不到頭不暈的姿勢,就得有夾得住稿紙的豎架相配合。小稿紙有小的豎架,大稿紙有大的豎架,大的豎架一立在桌上,占去半個桌麵。不像是在寫作,像是在製圖。大小兩個豎架——都是中國人民大學一位退了休的老師讓人替她送給我的,可以調換兩個傾斜度。我已經使用一年多了,卻還沒和她見過麵。頸圈、護腰帶、豎架,自從寫作時依賴於這三樣東西。寫作之前,所做的預備,就如工廠裏的技工臨上車床似的了。有幾次那樣子去為客人開門,著實將客人嚇了一跳……

於是從此失去了以前寫作時的良好狀態。每每回想以前,常不免地心生惆悵。看見別人不必“武裝”一番再寫作,也不免地心生羨慕。

朋友們都勸——快用電腦哇!

是啊,遲早有一天,我也會迫不得已地用起電腦來的。我說“迫不得已”,乃因對“筆耕”這一種似乎已經很原始的寫作方式,實在地情有獨鍾,舍不得告別呢!汲足一筆墨水,擺正一遝稿紙,用早已定形了的字體,工工整整地寫下題目,標下頁碼1,想著要從這個1開始,一頁頁標下去,一直標到100、500,乃至1000,那一份兒從容,那一份兒自信,那一份兒騎手跨上駿馬時的感受,大概不是麵對顯字屏、手敲按鍵所能體驗到的啊!

想想連這一份兒寫作者的特殊的體驗也終將失去了,盡管早已將買電腦的錢存著了,還是一味地惆悵。

健康其實是人人都在失去著的。一年年的歲數增加著,反而一年比一年活得硬朗的人,畢竟是極少數。人也是一台車床,運轉便磨損。不運轉著,還生產什麼,便似廢物。寧磨損著而生產什麼,不似廢物般地還天天進行保養,這乃是絕大多數人的活法。人到四十多歲以後,感覺到自我磨損的嚴重程度了,感覺到自我運轉的狀況大不如前了,肯定都是要心生惆悵的。

也許惆悵乃是中年人的一種特權吧?這一特權常使中年人目光憂鬱。既沒了青年的朝氣蓬勃,也達不到老者們活得泰然自若那一種睿智的境界,於是中年人體會到了中年的尷尬。體會到了這一種無奈的尷尬的中年人,目光又怎麼能不是憂鬱的呢?心情又怎麼能不常常陷入惆悵呢?

我和我的中年朋友們相處時,無論他們是我的作家同行抑或不是我的作家同行,每每極其敏感到他們的憂鬱和他們的惆悵。也無論他們被認為是樂觀的人亦或自認為是樂觀的人,他們的憂鬱和惆悵都是掩蓋不了的。好比窗上的霜花,無論多麼迷人,畢竟是結在玻璃上的。太陽一出,霜花即化,玻璃就顯露出來了。而那定是一塊被風沙撲打得毛糙了的玻璃。他們開懷大笑時,眸子深處隱藏著憂鬱和惆悵;他們躊躇滿誌時,眸子深處隱藏著憂鬱和惆悵;他們做小青年狀時,眸子深處隱藏著憂鬱和惆悵;他們裝得什麼都不在乎時,眸子深處尤其隱藏著憂鬱和惆悵。他們的眸子是我的心境。兩個中年男人開懷大笑一陣之後,或兩個中年女人正親親熱熱地交談著的時候,忽然的目光彼此凝視住,忽然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那一種企圖隱藏到自己的眸子後麵而又沒有辦法做到的憂鬱和惆悵,我覺得那一刻是生活中很感傷的情境之一種,比從對方發中一眼發現了一縷蒼發是更令中年人感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