釘子斷想(2 / 2)

不是在戲劇中,不是在電影中,不是在小說和《聖經》中,而是在現實中,同時又成了罪證的一根釘子,在中國某縣的法庭上被出示過——一個做繼母的女人,用一根釘子害死了後夫四歲的兒子。她先用木棍將那兒童擊昏,接著將一根大釘子順著耳孔狠狠釘進了那兒童的頭顱……

這即使是戲劇中或電影中的一個情節,也夠令人膽戰心驚的了。何況是真事?故我確信,有些人類的內心裏,也肯定包藏著一根釘子。當那根釘子從他們或她們內心裏戳出來,人類的另一部分同胞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危害。一個事實恐怕是——人類麵臨的許多災難,十之五六是一部分人類帶給另一部分人類的。而人類最險惡的天敵,似乎越來越是人類自己。在21世紀,人類如何從這種最大的生存困擾之中解脫出來呢?時間即“上帝”。

少年時讀過高爾基的一篇散文《時間》。高爾基在文中表現出了對時間的無比敬畏。不,不僅是敬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極其恐懼的心理。是的,是那樣,因為高爾基確乎在他的散文中用了“恐懼”一詞。他寫道——夜不能眠,在一片寂靜中聽鍾表之聲嘀嗒,頓覺毛骨悚然,陷於恐懼……

少年的我讀這一篇散文時是何等的困惑不解啊!怎麼,寫過激情澎湃的《海燕》的高爾基,竟會寫出《時間》那般沮喪的東西呢?步入中年後,我也經常對時間心生無比的敬畏。我對生死問題比較地能想得開,所以對時間並無恐懼。我對時間另有一些思考。有神論者認為一位萬能的神化的“上帝”是存在的。無神論者認為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上帝”,起碼可以成為主宰自己精神境界的“上帝”。我的理念傾向於無神論。但,某種萬能的,你想象其尋常便很尋常,你想象其神秘便很神秘的偉力是否存在呢?如果存在是什麼呢?我認為它就是時間。我認為時間即“上帝”。它的偉力不因任何人的意誌而轉移。“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其意誌可謂永恒,但用100年挖掉了兩座大山又如何?用1000年填平了一片大海又如何?因為時間完全可以再用100年堆出兩座更高的山來,完全可以再用1000年“造”出一片更廣闊的海域來。甚至,可以在短短的幾天內便依賴地殼的改變完成它的“傑作”。那時,後人早已忘了移山的愚公曾在時間的流程中存在過,也早已忘了精衛曾在時間的流程中存在過,而時間依然年輕。

隻有一樣事物是不會古老的,那就是時間。

隻有一樣事物是有計算單位但卻是無限的,那就是時間。

“經受時間的考驗”這一句話,細細想來,是人的一廂情願——因為事實上,宇宙間沒有任何事物能真正經受得住時間的考驗。1000年以後金字塔和長城也許成為傳說,珠穆朗瑪峰會怎樣很難預見。

歸根結底我要闡明的意思是——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計算的單位;因為有了人,時間才塗上了人性的色彩;因為有了人,時間才變得寶貴;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它自己的簡史;因為有了人,時間才有了一切的意義……

而在時間相對於人的一切意義中,我認為,首要的意義乃是——因為有了時間,人才思考活著的意義;因為在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形式中,獨有人進行這樣的思考,人類才有創造的成就。

人類是最理解時間的真諦,也是最接近著時間這一位“上帝”的。每個具體的人亦如此。連小孩子都會顯出“時間來不及了”的忐忑不安或“時間多著呢”的從容自信。決定著人的心情的諸事,掰開了揉碎了分析,十之八九皆與時間發生密切關係。人類賦予了冷冰冰的時間以人性的色彩;反過來,具有了人性色彩的時間,最終是以人性的標準“考驗”著人類的狀態——那麼,誰能說和平不是人性的概念?誰能說民主不是人性的概念?誰能說平等和博愛不是時間要求於人類的?人啊,敬畏時間吧,因為,它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對我們更寬容,也比一位神化的“上帝”對我們更嚴厲。

人敬畏它的好處是——無論自己手握多麼至高無上的權杖,都不會幼稚地幻想自己是眾生的“上帝”。因為也許,恰在人這麼得意著的某個日子,時間離開了他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