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些中國女性們的“青鳥”啊!我將我的大的敬意,一個當代中國男人的大的敬意,由衷地奉予她們!中國普通女性的當代命運之種種真實現狀,將在極大程度上,依賴於她們關注、揭示、解說,至於形形色色的所謂“知識女性”,亦即些個因為有了“知識”便希望附著於百分之五不到的女人們身上而終不可能,又不情願接近自己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同性姐妹的當代小女人,我見得多了。她們從來都隻不過是時代的閃爍發光的邊角料,正如玻璃廠裏的玻璃渣子也閃爍發光一樣……傳統文化斷想當下,“弘揚傳統文化”一說,似乎方興未艾。
竊以為,“傳統”一詞,未嚐不也是時間的概念——意指“從前的”。而“從前的”,自然在“過去”裏。“過去”並沒過去,仍多少地影響著現在,是謂“傳統”。又依我想來,“傳統文化”無非就是從前的文化。從前的文化中,有精華,也有糟粕。倡導“弘揚傳統文化”者,自然是指從前的文化中的精華,這是不消說的。然而“文化”是多麼廣大的概念呀,幾乎包羅萬象,故不同的兩個人甚或幾個人都在談論著文化,卻可能是在談論完全不同的兩碼事。
我自然是擁護弘揚優良的傳統文化的。但我同時覺得,對於外國的文化包括西方的文化,“拿來主義”依然值得奉行,我這裏指的當然是他們的優良的文化。我不讚成以“傳統文化”為盾,抵擋別國文化的影響。我認為這一種“守勢”的文化心理,也許恰恰是文化自卑感的一種反映。
“弘揚傳統文化”也罷,“拿來主義”也罷,還不是因為我們對自己文化的當下品質不甚滿意嗎?弘揚傳統文化,能否有利於提升我們自己的文化的當下品質呢?答案是肯定的——能。能否解決我們自己的文化的當下一切品質問題呢?答案是否定的——不能。我們說傳統文化博大精深,幾乎包羅萬象;但也就是幾乎而已,並不真的包羅萬象。
以電影為例,這是傳統文化中沒涉及的。以勵誌電影為例,這是我們當下國產電影中極少有的品種,有也不佳。但勵誌,對於當下之中國,肯定是需要著力弘揚的一種精神。
一方麵,我們需要;另一方麵,我們自己產生的極少,偶見水平也並不高——那麼,除了“拿來”,還有另外的什麼法子呢?“拿來”並不等於幹脆放棄了自己產生的能動性。“拿來”的多了,對自己產生的能動性是一種刺激。而這一種刺激,對我國“勵誌電影”的水平是很有益的促進。
《幸福來臨之際》——這是一部美國的勵誌電影,由黑人明星所演。片中沒有美女,沒有性,沒有愛情,沒有血腥、暴力和大場麵等商業片一向的元素。它所表現的隻不過是一位黑人父親帶著他的學齡前兒子,終日為最低的生存保障四處奔波,每每走投無路的困境以及他對人生轉機所持的不泯的百折不撓的進取信念罷了。然而它在全美去年的票房排行榜上名列前茅,使某些商業大片對它的票房競爭力不敢小覷。
然而我們的電影機構卻不知為什麼並沒有引進這樣一部優秀的電影。我們引進的眼似乎一向是瞄著外國尤其美國的商業大片的,並且那引進的刺激作用,或日結果,國人都是看到了的。人家明明不僅隻有商業大片,還有別種電影,我們視而不見似的,還“驚呼”美國商業大片幾乎占領了中國電影院線,這是不是有點兒強詞奪理呢?
我想,怎麼分析這樣一種文化心理才對,是犯不著非從古代思想家那兒去找答案的,更犯不著非回過頭去找什麼藥方。非那麼去找也是瞎忙活,問題出在我們當代中國人自己的頭腦裏。我們當代中國人患的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文化病,還是要由我們當代中國人自己來診斷,自己來開藥方的好。
話又說回來,引進了《幸福來臨之際》又如何?在美國票房排行名列前茅,在中國就必然也名列前茅嗎?恐怕未必。
那麼另一個問題隨之產生了——我們中國人看電影的心理怎麼了?是由於我們普遍的中國人看電影的眼怎麼了,我們的引進電影的眼才怎麼了嗎?或者恰恰反過來,是由於我們引進電影的眼怎麼了,我們普遍的中國人看電影的眼才怎麼了嗎?
我想,隻歸咎於兩方麵中的哪一方麵都是偏激的,有失公正的。於是我想到了我們古代的思想名著《中庸》。我將《中庸》又翻了一遍,卻沒能尋找到能令我滿意的答案。這使我更加確信,“包羅萬象”隻不過是形容之詞。
麵對當下,傳統是很局限的。孔孟之道真的不是解決當下中國問題,哪怕僅僅是文化問題的萬應靈丹。
順便又從《論語》中找,仍未找到,卻發現了一段孔子和子貢的對話——“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子曰:‘賜也,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禮,我亦愛也。似乎,國人皆愛。但是如果今天有許多人以愛禮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主張重興祭廟古風,而且每祭必須宰殺活禽活畜,則我肯定是堅決反對的。我倒寧肯學子貢,“告朔之餼羊”。吾國人口也眾,平常變著法兒吃它們已吃得夠多了,大可不必再為愛的什麼“禮”,而又加刃於禽畜。論及禮,尤其是現代的禮,我以為還是以不殺生不見血的儀式為能接受。
我噦唆以上的一些話,絕不意味著我對傳統文化有什麼排斥,更不意味著我對古代思想家們心懷不敬。
我認為,如果我們覺得我們對於傳統文化理應采取親和的態度,那麼我們首先應該從最普通的也最尋常的角度去接近之、理解之。如果我們覺得對於古代思想家們應滿懷敬意,那麼我們應該學習他們以思想著為快樂的人生觀,而不可太過懶惰,將“我思故我在”這一句話,變成了“你(替我)思故我在”。
“父親節”有媒體采訪我,非要我談談對於“父愛”的體會。我拗不過,最後隻得坦率講出我的看法,那就是——我認為我們的傳媒近年來關於“父愛”“母愛”的討論,一向是有顯然誤區的。仿佛在我們中國人這兒,父愛僅僅是指父親對兒女的愛,母愛當然也僅僅是母親對兒女的愛,不能說不對。但是太不全麵,不完滿,不是父愛和母愛的全內涵。一味地如此這般地討論下去,結果每每無形中導致兒女輩習慣於僅僅以審視的眼光來看父母。以父比父,以母比母,越比似乎越覺得父愛和母愛在自己這兒委實的“多乎哉,不多也”。
而我們的古人在詮釋父愛和母愛方麵,卻比我們當代人要“人文”得多。父親、母親、親人的這一個“親”字,在古代是寫作“親”的,加了一個“見”字,意味深長。“見”在古文中,與“視”是有區別的。在古文中,“視”乃動詞,指“看”。“見”是指看的結果。“親”字加上一個“見”字,是要通過文字提醒人們——父親對你的愛,母親對你的愛,你要看在眼裏。視而不見,心靈裏也就不會有什麼反應。心靈裏沒有反應,父之“親”也罷,母之“親”也罷,親人之“親”也罷,也就全都等於虛無。虛無了,父愛也罷,母愛也罷,愛之再深再切,最終豈不還是應了那麼一句話——“你愛我,與我何幹?”
記者聽得雲裏霧裏,不甚了了。
我就隻得又舉了一個事例——一我曾對我所教的大三學子們進行期末考試,出了幾道當堂寫作題,其中一題是《雨》,允許寫景,也可以敘事。寫景者多,敘事者少。而一位來自農村的女生的寫作,給我留下極深印象。她的父親是菜農。天大旱,菜地急需澆灌。父親萬般無奈之下,隻得花了100元雇人用抽水機抽水。錢也付了,地也澆了,老天爺卻驟降大雨。錢是白花了,力氣是白費了。女兒隔窗望著瓢潑大雨中身材瘦小的父親拉著鐵鍁,仰麵朝天一動不動的樣子,知道父親心疼的不是力氣,而是那轉眼間白花了的100元錢。100元錢等於父親要摘下滿滿一手推車豆角,而且要推到二十幾裏外的集市上去,而且要全部賣掉。
女兒頓時聯想到了父親曾對她說過的一番話:“女兒,你千萬不要為上大學的學費犯愁,你就全心全意地為高考努力吧。錢不是問題,有爸爸呢!”
於是女兒衝出家門,跑到父親那兒,拉著父親的一隻手,拽著父親跑回了家裏,接著用幹毛巾給父親擦頭發,擦雨淚混流的臉;再接著,趕緊替父親找出一身幹衣服……
女兒偎在父親懷裏低聲說:“爸,我是那麼愛你……”
而那一位父親,終於笑了。在我看來,這才是完滿的父愛。
對於那一個女兒,此時此刻的父親,實在是更值得寫成“父親”的。而對於那一位父親,父愛不僅是付出,同時也是獲得。
我當然並不是想要鼓吹繁體字。我隻不過認為,如果我們真的要弘揚傳統文化,其實很多時候不必大興土木,勞民傷財。“我思,故傳統在。”難以從傳統裏激活古為今用的,並且確實是我們的社會所急需的文化,我還是堅持那樣的觀點——“拿來主義”依然可行。
我在班上讀了那名女生的作文,全班聽得很肅靜。我從那一種肅靜中感覺到,引起了不少同學的共鳴。於是我更加明白——文化之對於人心的影響,首先是好壞之分。過分強調“我們的”“他們的”,是當質疑的文化思想。好比我教的那名女生,倘是外國留學生,我也要給她高分,也要在全班講讀……
僅靠文化的反省不能撫平大眾的憤怒。時下,民間和網上流行著一句話——羨慕嫉妒恨,往往從電視中也能聽到這句話。
依我想來,此言隻是半句話。大約因那後半句有些恐怖,顧及形象之人不願由自己的嘴說出來。倘竟在電視裏說了,若非直播,必定是會刪去的。
後半句話應是——憎恨產生殺人的意念。確實令人身上發冷的話吧?我也斷不至於在電視裏說的。不吉祥,不和諧。寫在紙上,印在書裏,傳播方式局限,恐怖“縮水”,故自以為無妨掰開了揉碎了與讀者討論。
羨慕、嫉妒、恨——在我看來,這三者的關係,猶如水汽、積雨雲和雷電的關係。
人的羨慕心理,像水在日曬下蒸發水汽一樣自然。從未羨慕別人的人是極少極少的,或者是高僧大德及聖賢,或者是不自然不正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