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秋天,剛成家的我無處棲身,所供職的單位給了一間平房暫住。
那間平房在北京市東城區大興胡同的一個很大的院落裏。坐北朝南的大院,斑駁的木門以及門樓上稀疏的雜草,可看出這個院子的古老和曾經的輝煌。大院分前、中、後與東四個小院,當年的影壁拆除了,蓋了房子。我住在東院,大概因為住的多是機關單位的人,私搭亂建還不算離譜,基本格局還在。隻是每家在房子前麵擴出五六平米蓋廚房,我住的房子也不例外。院裏三棵合抱粗的國槐,秋風起,葉落滿地。
我住進去後,對這條胡同的曆史做了一番了解。明清兩代北京城分屬兩個縣,以鼓樓延伸的中軸線為界,東屬大興縣(今日大興區仍在,但已經是五環外的郊區了),西屬宛平,所以有“皇帝坐在金鑾殿上,左腳踩大興,右腳踏宛平”之說。應當說,明清的行政層級和區劃是相當規範的,無論京城、省城還是府城,必定歸屬於某縣,全國除了少數省直隸州和府隸州外,朝廷派命官的最低行政層級就是縣。不像現在,省級市、地級市、縣級市混搭一起,而一市之內還有地級區、縣級區以及縣級街道辦之區別。
某縣衙門和知府衙門同在一個城池內,就叫“附廓縣”,即城池和城郭外四郊都是它的地盤。而名都大城往往不止一個附廓縣,如杭州府有錢塘縣、仁和縣,長沙府有長沙縣、善化縣。明代的大興、宛平算是北京城的附廓縣。
大興胡同是明清兩代大興縣衙門的所在地。因為是都城的附廓,大興縣令是正六品,比一般的正七品縣令品秩高,兩縣所屬的順天府府尹則是正三品,高於一般知府。明清官場有俗謠:“前生作惡,今生附廓;惡貫滿盈,附廓省城。”知縣是百裏侯,級別不高,卻因山高皇帝遠,威風凜凜。若讓誰當府城附廓縣的知縣,同一座城有知府衙門,就威風不起來。若當省城的知縣,那就更不用說了。那麼正六品的大興縣知縣,在皇帝居住的京城裏,那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蘿卜頭”。所以明清兩代,大興、宛平兩縣令出門,不敢坐轎——盡管他們有這個待遇。因為官場規矩,大街上兩頂轎子碰麵,官職低的轎子必須退到路旁停下來,等官職高的轎子走遠才敢再上路。如此,知縣的轎子在北京城裏,基本上走不了兩步就得停下來讓路,那還不煩死了,不如步行或坐驢車。
當年的縣衙門,現成了東城區公安分局,官署早就拆掉蓋了高樓。與分局隔著胡同相對的是一個城隍廟,還是舊物,隻是泥胎神像被請出去,住滿了凡夫俗子。城隍廟多和官署在一起,城隍有一個職責就是在冥冥中監督官吏奉公守法。大興胡同裏的那個城隍廟有刻在牆上的這樣一副對聯:“陽世奸雄,違天害理皆由己;陰司報應,古往今來放過誰。”楹聯尚在,算是對為官者一種警告。
經過城隍廟時,我常想起明朝萬曆年間在這個衙門中幹過的一位縣令,他叫王階,因為引起了一場文官集團和皇帝之間關於獨立審判權的大較量,而有幸在《明史》中留下一個名字。
查詢了許多史料,我都未查出王縣令的籍貫、生平。萬曆十一年的進士名錄中有一人名“王階”,應該就是他。這一屆會、殿試取錄的人,後來出了許多名臣,如朱國祚、李廷機、葉向高,後來都做了內閣大學士,到尚書、侍郎級別的就更多了。王階是第三甲,乃“同進士出身”,第三甲的同進士,很難有機會進翰林院,多半是分派各地當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