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一位餘姚青年的上海夢(1 / 2)

上海自開埠以來,一直是外地少年心目中的“黃金之地”,對周邊江浙等地的少年來說,尤其如此。許多窮小子,闖進了這座遠東最大的都市,因為勤奮,再加上一些好運氣,他們發了財,回家鄉買地蓋房、興學修路。直到多年後,雖經一場場政治運動,故鄉依然有他們的傳說。比如寧波鎮海人、曾經是上海第一華商的虞洽卿。

戰場上,隻有當了將軍的軍人,其人生傳奇被人記下來並流傳,而更多默默無聞的士兵要麼解甲歸田要麼戰死疆場,他們與草木同腐,除了自己的親人,無人會在他們死後提起其名字。商場亦是如此,上海灘那些富商,無論是來自寧波鄉下的虞洽卿還是來自國外的猶太人哈同,他們的傳奇故事今日仍然被演繹,而多數去上海謀生的人,他們的人生故事早就湮沒在曆史塵埃裏。

還好,有些普通人的故事被記錄下來了。

一個晚上,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民間曆史”網站看到了《雪泥偶留——胡守禮回憶錄(一九一四~一九四九)》,一讀之下,就放不下鼠標了,直到東方既白。

胡守禮先生生於一九一四年,於一九九九年因病辭世。他生前很普通,最高職位做到中國人民銀行徐彙支行的會計科長。退休後筆耕不輟,寫下了這部三十多萬字的回憶錄,為一九四九年前在上海的“屌絲”奮鬥曆程留下了一部原生態的記錄。

胡先生是寧波府餘姚縣人,家境貧困,因父親望子成龍,勒緊褲帶送他讀完初小(小學四年級)。一九二六年才十二周歲的他,不得不輟學,沿著故鄉無數少年走過的老路,經同鄉介紹,去大上海找“出路”。這些鄉下少年的出路,基本上是到各個工廠或店鋪做學徒。胡先生也不例外,他先到靜安寺瑞成銅鐵機器號當徒工,後來去了曹家渡增裕新煙紙店做學徒。

舊上海做學徒是很苦的,不但三年內除了師父供給其食宿外,沒有任何報酬,節假日有沒有紅包,全看師父的人品和對學徒的印象。而且除了做工外,還要充當師父一家的傭工,幫師娘買菜,替師娘帶孩子。師父、師娘稍不高興,對學徒進行體罰是常有的事情。

胡守禮的運氣不好,其老板朱某虐待學徒幾近變態的地步。據胡先生的回憶錄描述:“半天工作告一段落,這時往往也就下午二點多鍾了。有時老板會叫你送貨,送貨全是用手提或肩背。我最怕送煤油了,一大聽煤油五加侖,三十斤,既不好提又不好背,沒有辦法隻好提提背背,一瓶煤油送到聖約翰大學教授家裏,我已經筋疲力盡,狼狽不堪。到四點鍾又要淘夜飯米,泡水燒飯,小開學堂裏回來,要去買點心,吃過晚飯又是泡洗臉水洗腳水,汰碗掃地要忙到八點鍾才空下來。有時還要給老板擦水煙筒,揉紙燃子,做不完的事,一天跑老虎灶就要十多次。等到十點鍾打烊,上排門搭鋪(學徒睡在店堂裏,早上折鋪晚上搭鋪),一睡下去就像死人一樣。如果自己要汰汰衣裳,那就要睡得更晚了。”有一次老板娘誣他偷了店鋪五十個大洋,打得遍體鱗傷,後水落石出查明乃另一個學徒偷了錢,老板和老板娘對其沒有半點歉意的表示。

但胡先生在這樣的環境下,卻沒有自暴自棄。隻有初小學曆的他,酷愛學習。三年滿師後他留在店裏當店員,朱老板給的待遇很低,因為明白他底細,欺負他在上海無親友,胡守禮隻能任老板盤剝。在店裏,他和另外兩個學徒張福林、程東明結為莫逆,三個年輕人常在一起相互砥礪,想努力改變命運。胡守禮有一本《交際大全》,內容是各種契約合同文書,有尺牘,有對聯,有電報文件、呈文範例等等——這就是一本做買賣的應用文大全。張福林有一套《古文觀止》。三個青年交換這些少得可憐的藏書閱讀,並相約每天少睡兩個小時,用來讀書寫字。胡先生把十二冊的《古文觀止》全部抄寫了一遍。胡先生的回憶錄敘述層次清晰,描摹場景生動細致,大概是得益於這番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