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蝴蝶(1 / 3)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仍然會想起點點。有時是在夢中,有時是在一本書或一個電視畫麵、甚至是某一個人的一句言辭中,她總會像一隻不期而至的紅蝴蝶,翩然擾動我的記憶。回到故鄉時,我也常會找時間到學院走走。遠遠地看見古羅馬城堡般的物理樓,或者,漫步在物理樓後花木掩映的假山上,看著那除了漆色煥然而其它幾乎一成未變的紅亭子,我的呼吸便情不自禁像耳畔的清風一樣悠長,我的眼前便會清晰地閃現點點腦後那會隨著她的話音輕輕晃蕩的紅頭結。我常常會驚異於幾乎是滄海桑田般的巨變後,學院怎麼還如此完好地保存了這座陳舊的大樓和古老的八角紅亭;更會歎惜我那不中用的記憶,怎麼就再也不能完整地複原哪怕一會兒點點的容貌呢?

也許是點點的紅頭結太搶眼了吧?

如果不是某種特殊的原因,我和點點也許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的小夥伴。我們住在一個大院裏,父母長輩都是學院的職員。雖然我們不在一個班級,畢竟也是同一所小學同一級的同學。很小的時候,比如三年級以前,我們一度和同院的孩子們成天在一起嬉戲,有時星期六晚上還會成群結夥地溜到學院去,在大草坪上玩官兵捉強盜,在物理樓後的假山上玩捉迷藏,直到哪家的家長來大呼小叫地催喚。由於點點年紀小,又是女孩,就常常成為待人來解救的“犧牲兵”。有一回就是我借著夜色和個子小而不為人注意的優勢,從假山後的竹林中一躍而出,成功將點點救出。她衝我發出的狂喜的尖叫聲,以及她死命攥緊我的手,吃力地隨我撕脫“敵人”堵截圈時沉重的喘息聲,在此後好些時日裏都不斷回蕩在我的腦海中,讓我熱血沸騰,回味不已!

還有一個片斷也已成為我記憶中不可磨蝕的亮點。

我們的家屬大院裏有一道特殊的風景,那就是院子中央,有一幢在那些年代裏不可多見的歐式洋樓。三樓三底,前後兩個門,各住著一戶人家。每戶人家門前還有一個百把平方米的獨立花園。其中一家住著學院的副院長,還有一家就是點點家,住著點點父母和她外公、外婆一家。點點的外公是從解放前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是學院裏兩個級別最高的教授之一。我家和其它各家的大人們見到點點的外公莫不謙卑而恭敬。部分原因還在於他的月工資竟有275元之多,而我的父親作為數學係的講師,工資隻有50元出點頭,連他的零頭都不到!

點點家的洋房也是很高級的。是民國初年創辦學院的英國傳教士的住宅。紅牆、尖頂,帶有老虎天窗的閣樓。底層下還有一個約有一米高的隔空層,以防潮和通風。隔空層四麵有8個可容一個人鑽進去的方口,以便於檢修和通風。我們這幫孩子們中膽子大些的便經常會鑽到裏麵去玩。裏麵大極了,就是太矮,僅夠一個小個子的孩子勉強坐著。進出則要爬行,而且越爬越黑,有時頭頂上還有彎彎曲曲的管道。但捉迷藏是個再理想不過的的藏身處了。

有天我剛鑽進一個口子,點點居然也拖著個書包,兔子似的一躥一躥地緊追著我爬了進來。我趕她走,她向我翻白眼,還揀小石子砸我。我隻好暴露了我的“司令部”。所謂司令部是我自己命名的。我在一個比較高敞些的隱秘角落鋪了些稻草,還放了一小截蠟燭和火柴。我經常會在下課後領幾個聽命於我的院外同學到司令部來,點上蠟燭在那兒呆一會,沉浸於一種神秘的滿足之中。這時候,我常常樂於將自己想像成威虎山上的座山雕,還將其他人封為八大金剛。

這回,隻有我和點點兩個人,圍著微微顫動的燭光相對而坐。頭一回鑽進這裏來的點點很興奮,特異和神秘感讓她平時有點蒼白的臉上浮泛著鮮潤的紅暈。她不停地問長問短,還用手好奇地扇動燭光,甚至還深深地嗅幾口我覺得有些嗆人的燭煙,說是真好聞,我簡直是來到我夢中的童話世界啦。可能是為了以後能經常來這裏,她甚至還從鉛筆盒裏拿出套剛發行的新郵票給我看,說是她外公剛給她買的,一般人她才不讓他們看呢。我那時候迷集郵,但薄薄的一本郵票本裏全是跟人換或者賭來的蓋戳郵票。那套新郵票饞得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點點偏著頭,得意地欣賞著我的貪婪,直到我戀戀不舍地將郵票還給她時,她竟莞爾一笑,大方地說:送給你吧。

我心花怒放,連聲道謝,還把我的“寶座”讓出來給點點坐。其實我的司令寶座也不過是用一塊從家裏偷出來的大毛巾裹著的兩塊方磚而已。但畢竟它是一種權威的象征,點點坐上去還是高興得手舞足蹈,不停地說這說那的。我則努力顯示出習以為常的主人氣派來,嗯嗯哈哈地很少說話。我在點點麵前從來就有一種下意識的拘謹。這自然因為我自己也還小,生性也不太活潑。可是點點也不大。我們那年都剛升三年級。主要還是因為我和點點在身份上的差異吧。在我們這個大院裏,除了這小洋樓裏的兩戶人家有較高地位,其餘都是一般教職員工家屬,都住在洋樓周邊的平房裏。而這個空間,包括我的這個司令部的頭頂上,實際上都是點點的世界,我在她麵前免不了就有些當時還說不清道不明的卑怯感。所以當點點突然冒出那句完全出乎我意料的話來時,我徹底地亂了方寸而臉頰發燙,以至懷疑耳朵出了問題而遲疑地僵著不動。

實際上,30年後的今天,當我想起這句話來,還會感到心血的潮動。

點點說的是:哎,我們可以在這裏睡一覺哩。說這話時,她已一臉滿足地躺下來,頭枕著我的“寶座”,兩腿在鬆軟的稻草上啪啪亂蹬。見我僵著不動,她又拉了我一下:睡下來呀,這稻草床真舒服,我還從來沒有睡過這種床呢,太好玩了。可我還是沒敢躺下去。因為鋪稻草的地方不多,我要睡下去的話,就要和她緊緊挨著了。點點吃吃地笑了,身子往裏讓了讓又說,睡下來嘛!

我終於小心翼翼地睡了下去,盡量不碰到點點的身子,頭也歪到一邊不敢看點點。沒想到點點一個側翻,一手撐起麵頰,兩隻大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澤,活像兩團跳蕩的燭火,就那麼笑盈盈地看著我。現在想來,那一刻實際上並不長,因為通風口外忽然傳來雜亂的人聲,似乎正有人試圖進來捉我們。但當時我的感覺卻恍若度過了一段夢一般漫長的時間。我被點點逐漸深重起來的呼吸包圍著,其中還雜揉著點點身上某種特有的氣息的汗味。這讓我更覺神思恍惚了。

你討厭我嗎?點點有點撒嬌似地問了一句。我趕緊搖頭否認。那你怎麼看都不看我一眼?大人們不都是這麼睡覺嗎?他們還抱在一起呢!

搖曳的燭光在我眼前幻化出一圈又一圈光暈,點點的笑容也越來越像是一朵怦然綻放的曇花。我真想就此抱住點點,可是終究還是沒敢那麼做。我還是太卑怯也太沒有思想準備了。我鼓足勇氣才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她背上。可隻是一小會便觸電般抽了回來。不知是這兒太熱還是怎麼的,她的背上竟是滾燙的,隔著一層輕薄的布衫,我還是能感覺到手上濕濕地,沾了她的汗。有人進來了。我訕訕地說了一聲,便吹熄蠟燭,招呼點點迅速從另一個出口爬了出去。直到今天(恐怕是永遠),我都異常清楚地看得到點點爬出洞後留給我的那個奇怪的表情。我相信那決不僅僅是因為洞外那晃眼的陽光的刺激。我想扶她起身,卻被她推開了。並且,伴隨著一個嬌嗔的鼻音,鼻子和嘴巴緊緊地擠作一團,她給了我一個當時隻覺得莫明其妙的白眼。

三年級下學期,點點突然隨她的父母離開外公家,調到北京去了。但兩年後,她不知怎麼又單獨回到了外公身邊。並且又回到原來的小學上學。這以後,直到六年級小學畢業,我們因文革爆發而呆在家裏的一年多裏,我們還是經常會有在院子裏或學校裏照麵的機會,但卻幾乎成了陌路人。從北京回來的點點似乎是突然長大了,也許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與性別和我們的不同。給我的印象是她變得高傲起來,不再參與同院小夥伴的遊戲不說,放了學也很少出門。令我不快的是,有時她就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居然連正眼也不給我一個!當然,父母不在身邊了,外公外婆對她管束緊了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