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蝴蝶(2 / 3)

不過,我更願意相信她是瞧不起我了。因為就從她去北京時起,我父親為補家用的不足,在家門口的空地上圍起了一個柵欄,養了八隻成天嘎嘎亂叫的鴨子。不僅嘎嘎亂叫,八隻肥胖得屁股都快墜到地上的鴨子還把圍欄裏拉得滿地是屎,使人老遠就能嗅到撲鼻的腥臭。它們還喜歡撲撲地亂扇翅膀,結果又把零亂的鴨毛弄得四處飄飛。別說點點,別的小夥伴也經常嘲笑我們家成了農民了,我則成了道地的小鴨倌了。

然而我雖然有些自卑,心底裏還是很喜歡我的鴨子的。畢竟在那個貧乏的年代裏,它們讓我們一家5口有了一個豐富的營養源。八隻鴨子都是母鴨,進入產蛋期後幾乎每隻鴨子都天天下蛋。而這主要是我的功勞,所以我與這夥看著它們長大的母鴨們有了一種別人難以理解的感情在。它們也特別喜歡我,每天早上隻要我一搬開它們睡棚的蓋板,八隻鴨子便爭先恐後拱出窩來,團團圍住我呷呷亂叫,還一個個雞啄米般拚命向我點頭,有的還急不可耐地啄我的褲管。

它們之所以這麼著急,之所以這麼肥胖,這麼會下蛋。原因就在於它們每天都會吃到我親手為它們逮來的蝸牛。那些蝸牛個個鮮活肥滿,對於鴨子來說,無疑是最為滋補的美味。一般人都想不到用蝸牛來喂鴨子。我也是偶然看到一隻鴨子生吞了爬到鴨棚裏的蝸牛,才知道它們愛吃蝸牛。豈止愛吃,我的鴨子見了蝸牛簡直是不要命。起先我還怕它們噎著,每天逮了蝸牛回來先要用錘子將它們砸碎才喂,後來才明白多此一舉。我的鴨子等不及我砸,早就把嘴伸到我的小鐵桶裏,一口一個,一個接一個的大個兒蝸牛便順著它們逞得老長的粗脖頸滑進了嗉囊裏。八個鴨子每天都要吃掉我用一公斤裝的空漆桶裝得滿滿的一桶蝸牛。

那麼,我從哪兒逮到這麼多蝸牛呢?

自然是學院裏了。學院那麼大,又沒有旁人和我競爭。所以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拎上小鐵桶到學院去。蝸牛喜好棲居於陰濕的屋角、樹根或亂石堆處。因此學院的物理樓後麵的牆根處及不遠處的假山四周、灌木叢、亭子腳處便成了我的必到之處。

有一天,我剛揀完物理樓後的蝸牛,一扭頭,意外發現假山上的亭子裏有個人。確切地說,首先引起我注意的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十分搶眼的紅頭結,遠遠看去,宛如一隻碩大的紅蝴蝶,在淡淡的晨霧裏隱隱綽綽地浮動。定睛再看,我認出那個人就是點點。而那鮮豔的紅頭結,其實是一條紅領巾,隻不過她把它當作頭巾,挽在了腦後蓬鬆的黑發上。這時的點點,個子明顯比兩年前高了許多,站在亭子上,顯得更高,細細長長的,就像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樹。她穿著一身白竹布的連衣裙,配上鮮紅的紅頭結,顯得分外窈窕而招人。

我借著樹蔭的遮掩,悄悄向她靠近。隻見她在亭子裏緩慢地踱著步,並不時地向物理樓方向張望著,有時還會伸出雙手向那裏招搖一下。她這是幹什麼呐?我感到納悶。卻不敢再近前去,怕給她看見我在揀蝸牛。可假山和亭子一帶石頭多,草木也密,是蝸牛最多的地方,我的蝸牛因此少揀了許多。而且以後的幾天裏,點點好像存心要和我過不去似的,居然天天出現在亭子裏,我再怎麼等,她也不會先我離開。有時手裏還多了一本書,看了會就起身徘徊一陣,卻怎麼也不離開那個高高的八角紅亭。

我不得不改變辦法,次日起了個大早,哪兒也不去,搶在點點前先揀假山周圍的蝸牛。果然,點點不在。可是正當我拱在亭子邊上那異香撲鼻、垂滿紫色鈴鐺般的紫藤架下搜尋得起勁的時候,耳後忽然感到一股熱乎乎的鼻息,扭頭一看,點點正彎著腰,伸長著腦袋打量我手中的鐵桶,一臉的驚訝。我不禁紅了臉,倏地跳開去。你別躲我呀!點點叫住了我:告訴我,你揀這些髒東西幹什麼?

我沒躲你呀?我躡嚅著,卻不肯告訴她我揀蝸牛的目的。點點卻把它說破了。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家的鴨子都是吃蝸牛長大的,還頗有幾分嘲諷地說她真不敢想象我們家人怎麼吃得下這種鴨子下的蛋。我的自尊心大感傷害,以至忘卻了難為情,尖銳地反駁她:怎麼吃不下?鴨子吃什麼東西,下出來的還不都是一樣的蛋?我還問她知不知道所有的菜嗬米嗬都是用大糞澆出來的?難道你就不吃飯了嗎?點點怔了一下,笑了。然後用和解的口氣說:好了好了,我跟你說說玩玩的。何必生氣呢?可是你還要回答我一個問題,為什麼你這幾天一見我在亭子裏就不過來了?就因為我家是黑五類,你看不起我了嗎?

怎麼會呢?我連忙解釋:我不就是不想讓你看見我揀蝸牛嗎?再說了,是你先不理我的。你從北京回來就不理我了,像個了不起的公主似的。

這回輪到點點吃驚了。她大叫道:原來你也是這麼想的?我還一直在生你們氣呢,自以為大了幾歲就看不起女生了!你騙我吧?不然怎麼會這樣呢?

說著話,我們不知不覺地已在亭子上坐了下來。互相間的猜疑和敵意也像縈繞在身邊的清風一樣,在不斷延展的話題中飄逝了。可是,談得正開心的時候,我一不小心又把剛剛熱絡起來的氛圍給破壞了。我問她為什麼這些天天天到亭子上來,一坐老半天的,害得我少揀了不少蝸牛。我甚至還問她是不是忘了,紅領巾是烈士的鮮血染紅的,你老把它當頭巾係在頭上,恐怕是有點反動呢……

你瞎說!沒想到點點一下子生起氣來,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扭過頭去好一陣不理我,我轉過去看她時,她迅速擦了擦眼角,恨恨地說:我才不管那麼多呢,反正我現在是黑五類子女,也沒資格戴什麼紅領巾了。我把它係在頭上,隻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顯眼一點。我天天到這裏來,也就是為了讓我外公能看到我。他被關在那裏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外婆急得天天在家裏掉眼淚,我不知怎麼安慰她才好。隻好天天晚上躲到閣樓上去。過去幹幹淨淨放滿書的閣樓上,現在已是空空蕩蕩,書架上滿是浮塵。我趴在老虎天窗上,望著天上的每一顆星星,求它們幫助我。最好能派來一隻飛船,把我們一家都接到天上去,永遠也不要再回來……你別這麼看著我,我說的都是真話。外公外婆早和我說過,如果運動結束後他們還能活著,一定要申請回鄉下老家種地去,再也不當教授了。外公說,我們老家可美了,水清得能當鏡子,草木綠得像碧玉,新米做出來的飯又香又糯,隻要有幾筷青菜,像我這樣的小孩都準會一頓吃它三大碗……

點點還說,她現在經常會在夢裏見到外公:而且我清楚地聽到他對我說,點點呀,我真想你呀,為什麼你不來看看我呢?可是,我到物理樓去看他,那些造反派根本不讓我進,連給他送點吃的也不行!

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一下子全明白了。點點的外公是物理樓裏的高級教授。一個多月前,造反派抄了他們的家。並把點點外公“隔離審查”關在了物理樓。而這個亭子正對著物理樓她外公原來辦公室的窗戶,點點到這裏來,就是為了讓樓上的外公有可能看見她!可是,誰知道她外公現在被關在哪一間房子裏,能不能看到她呢?

我的心揪緊了。一個月前造反派抄點點家那恐怖的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點點外公竟有那麼多的藏書,簡直趕得上一個圖書館了。一大夥造反派調來一輛卡車,裝走了滿滿一卡車,又回來再裝第二趟。驚得四鄰八巷的人都來看熱鬧。需要交待一下的是,我們這個家屬院四麵有一圈一人高的圍牆。牆外有一條蜿蜒的河流,河上有一座月牙般彎彎的拱橋,橋下麵便是學院的大門。點點家的小花園就緊靠在我們的院牆邊上。因為我人小,所以就被人群擠到了院牆邊。就在這兵荒馬亂的當口,忽然看到點點的外公赤著腳,穿著件老頭汗衫,從緊挨花園的一扇窗戶裏跳了出來。我正在奇怪,隻見他縱身一躥,一下子就攀上了矮牆,片刻也沒猶豫就跳了下去!緊接著便爆起一片大呼小叫:有人跳河啦!反動學術權威跳河自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