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當何解,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那時也沒怎麼在意,現在想弄明白也再沒有可能了。
娘舅死在三年前,剛過74歲生日。心性專,素來也沒病沒痛的一個人,說死就死了。他的死給我剜出一塊終生難愈的心病。不過,與其說他的死跟我有關,不如說跟玉有關。這話怎講,聽我慢慢說來。
我說過我做的主要是收購玉石來加工的營生。我也說過,這裏名堂很多。其實這活兒說難也難,說易也易;說難,道理不用我多說。收購玉石成本很高,真玉假玉,輝石還是賭石,全憑眼光、感覺,收一次假貨就賠一次,出入極大,往往血本無歸。說易,則因為我有娘舅的一雙神眼作靠山,先兩年不用我操心,他一目了然,從來沒有吃過虧。一塊貨,是璞還是石,輝石還是賭石,他一望便知八九。輝石、賭石之分是我們這行的行話。有的石頭外表像璞,色彩、條紋、脈理都明顯,這種貨,玉很少或者沒有好玉,有點經驗的是不會收的。賭石則是那種似璞非璞,看上去很難吃透,實際上要麼沒有,要麼大有好貨的石頭。收石主要是收這種石。收石人怵的也是這種。成不成出入自不用說,所以全憑眼光。全憑娘舅把關,我才沒吃過虧。後來有了不少見識了,才敢獨自出門,但碰上大筆買賣、吃不準,依然也得靠娘舅作主。
我做這活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到那一年,前前後後也有六年多了。經驗不算少,看過的收過的石頭也沒法計數了。可是那塊石頭,不但是我從來沒有見識過,甚至連老娘舅也歎為觀止,偏偏讓我碰上了。
那是在中原的一個山窪裏。那地方閉塞偏僻,人煙稀少,自古卻出好石。娘舅深知這個情況,帶我去過那兒,一路上說的都是這兒古來出過哪些哪些名石,成了怎樣怎樣的軼聞佳話,聽得我入了迷。後來也真讓我們收到一些肉肥貨真的好石。可他一點不滿意,說是感覺上總有極品該出世了,隻可惜還沒讓我們碰上。這讓我悟得一個道理,世上任何事情,之所以分雅俗、文野,和事情本身並沒有多大關係,倒是和幹這事的人有多投入,是何眼光,怎樣去幹大有關係。比如喝茶,本身算個什麼事呢?原不就是為了解渴的嗎?就有人喝出品味來,就成了一種大雅的文化。所以後來我娘舅雖然跑不動了,我獨自又去那山裏幾次,雖然收獲不大,也有了那種奇怪而特別揪人、上癮樣的感覺。好像收到什麼東西並不是主要的,去不去多淘淘本身倒成了目的。所以當我手頭一有些寬鬆,籌足一筆現金後,盡管正逢一個少有的冰冷奇寒的隆冬,我還是心癢癢地帶上兩個保鏢,用大號密碼箱裝足25萬,又一次進了山。娘舅對我這種勁頭是極其欣賞的,走前還跟我約好,隻要碰上好貨,拿不準就火速打個電話,哪怕拚老命,他也要再走上一趟。
那一帶有不少私人礦主,幾乎個個有貨,有的還相當出色。但是轉了好些天,見了許多礦主,我的錢基本沒動。因為見過的貨中,對我胃口的一塊沒有。我一心想的是那種讓人眼冒金星的奇貨,並且總有一種再轉轉會碰上奇跡的預感。我耐住性子繼續轉悠了幾天,滾得泥一身雪一身的,仍然一無所獲。正當我心灰意懶,打算隨便收點什麼打道回府時,意外地在人煙罕見的山旮旯裏聽到一條非同尋常的線索。
是一個中年礦主告訴我的,他說他七年前賣出一塊賭石,人頭般大,沒模沒樣,是他祖父傳下來的,一般人不識,所以一直沒能出手。後來讓縣城中一個性情古怪的老者花十萬塊收了去。我問他收購者現在哪裏,貨出手沒有。他告訴了我大體地方,並說那老頭的門檻可高,一般人是踏不進的,估計貨還不會出手。我問他是何意思,他說,聽說他開價就是60萬,而且,他看不上眼的收玉人,連看都不讓他看一眼那石頭,說是會糟汙了那塊通靈寶玉。
我這一喜非同小可。當夜就雇了輛拖拉機趕去縣城。第二天反複打聽證明山裏人的消息不假後,一股熱血直衝腦門。不問三七二十一,我便摸到縣郊一座灰不溜秋的老宅前,敲開了那老頭的門。可是老頭果然古怪,眼神詭異地打量我一番後,不論我如何懇求,就是不放我進門,矢口否認有寶玉一說。我一急,也上了性子,將裝滿錢的密碼箱打開,往老頭手裏一遞:我知道老先生你信不過我,那我也不看貨了,錢放你這兒作個定金,貨別出手。五天內我帶一個知玉憐玉的人來看貨,可好?老頭看也不看錢箱就狠狠推回來,卻又定神看了我好大一會,甩下句“來了再說”便使勁關上了門。
我好像入了魔,相信夢幻中的機會已經在敲我的門了。我毫不猶豫,火速趕回來。娘舅聽我說了經過,比我預想的還激動,一下子輕了十歲似地,恨不得立刻趕去。但是,他畢竟比我閱曆豐富,冷靜下來後,他問我:錢怎麼辦?這個問題我一路上早想好了,缺的部分我可以貸來。我對那老頭說五天之內趕回來,就是為借錢留出餘地。隻要貨真好,大發一筆是篤定的。
萬一走眼呢?
走眼?我根本沒有想到這一層。有老娘舅在,還怕走眼上當?可是老娘舅居然顧慮起這個來,這是經驗中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莫非他是因為價太高而謹慎起來,還是有了什麼預感?我當時無暇多考慮這個,所以不以為然地請娘舅放心,我牛氣十足地說:這個不用你擔心。你看準是好貨,肯定錯不了。萬一出了意外,也是天錯,不是人錯。一切我來擔。人生一世,能有這麼一搏,本是難得的運氣,怎麼都值!老娘舅聽我這麼說,淡淡一笑:你是入門了。便再沒說什麼。等我籌好錢,滿滿地裝了一大蛇皮袋,怕出意外,特地開了小車,又帶上保鏢上路了。
見到石頭,我才突然品嚐了緊張的滋味。
那塊貨差不多籃球大,烏不溜秋、皺模棱峻的一大砣,看上去像被火熔過,表麵有許多細小的裂紋,用放大鏡看進去,淡黃、微紅兮兮,其它再也看不清有什麼名堂。這東西能含什麼寶玉?全是翡翠、瑪瑙又能值多少價錢?這老頭肯出十萬塊收下它,憑的是什麼?才過幾年便加價到60萬,憑的又是什麼?還這麼神秘兮兮的,別他媽的全本是和山裏人勾結起來設下的套子吧?我的心一下子堵到了嗓子眼裏,氣也出不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