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酒吧我來過不下十次。菜式、口味馬馬虎虎,圖的是那份雅靜,價格也說得過去。店堂不大,卻有雅趣。門左是吧台,廳堂裏有四桌的地方,裏麵還有兩個小包間。裝飾別具一格,四壁全是紅木畫框嵌起的國畫、書法,壁角點綴著幾盆蘭花。桌椅、地麵、牆、門,隨時有人不停擦拭,故任何時候都幹幹淨淨、閃閃發光。最醒目的還是正麵那幅大大的板橋體“難得糊塗”,有就那是否真跡而爭執不休的,坐在吧台後的店老板從來不置可否,兩眼望天沒聽見一般。碰上好事者質詢,他頂多陪個笑臉,拱拱手,說一句我也搞不清便了。於是,爭執者也便猛省般喊幾聲真是難得糊塗嗬,也便罷了。
店主像個難得糊塗的角色。細細長長,白白淨淨,看年紀不過四十開外,卻一副與世無爭甚至有些冬烘的樣子。每回去都見他西裝革履地端坐在吧台上,向來客點頭,招呼小姐待客。自己幾乎一步不離吧台,除非買單時,也不和任何人搭腔,雖然最近的食桌離他不過一米,雖然總有喝得興衝衝的食客和他搭腔,要他來一杯。我到現在也不知他姓甚名誰,反正總能在吧台上看見他,不是捂著個紫砂茶壺獨品,便是守著瓶啤酒獨酌,眼睛不是在牆角的電視上,便是在麵前的報紙上,要不就在自己的手指上。食客們的鬥酒、調笑,哄鬧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
直到昨天晚上,我才發現,店主的耳朵並不總是閑著的。
鄰桌有兩位小姐在誇耀各自的飾物。項鏈手鏈都差不多,焦點很快集中到各自的手上,其一手上戴著枚鑽戒,另一位戴的是翡翠的。三個男人都把頭拱到戴鑽戒的胸前,亦真亦假地驚羨不已。戴翡翠的小姐不屑地撇了撇嘴:其實有的鑽戒不如翡翠值錢。我這粒,台灣老板送的,萬把塊呢。哄你的吧?三位男士又都爭相來執這小姐的手:怎麼黃兮兮的?翡翠應該碧綠的嘛?
嗤!紅兮兮怎麼變成黃兮兮的了?小姐氣惱地摘下了戒指:有沒有搞錯,琥珀色!帶點紅,對光照照,一滴水,有一絲雜質嗎?這種翡翠才值錢。
要是假的呢?這年頭,這種東西誰也弄不懂。
你娘個頭才弄不懂呢!
我看看好嗎?爭吵聲被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了。鄰桌,包括我們都感到意外地將目光投向吧台。老板破天荒插了話,並伸出長長的手臂,從吧台後麵將小姐手中的翡翠戒指接了過去,擰開身邊的台燈,對著光反複看了會,還放在嘴裏輕輕咬了咬,良久,微微一笑,將戒指遞還小姐,竟不置一詞,自顧呷起啤酒來。
小姐,她那一桌,我們這桌,七八個人都麵麵相覷,又目瞪口呆,不知他這是何道理。
其實,何必要弄清是真是假。世上很多事情,許多價值,不都在真真假假之間才產生,才有味嗎?況且這是人家送你的,你又不打算出賣,弄得太真反不痛快,對嗎?
老板終於開口時,說的竟是這樣讓人更摸不清頭腦的話。大家再三催問到底是真是假,他才又對小姐說:要弄清真假,最好到地質局珠寶檢測中心去檢測一下。依我的眼花嘛,不是那位台灣老板糊了你,就是他讓人家糊了。
瞎說!小姐的眼淚快飛出來了:既然沒經過檢測,你懂什麼真假?你知道什麼是翡翠?什麼是玉?
知道一點。老板不慌不忙地步出吧台:我還知道,翡翠翡翠其實不完全是一回事。像你這粒貨色,如果是真的,應該叫作翡,剛才那位先生說翡翠是綠色的,也不正確。紅為翡,綠為翠,統稱翡翠。都是硬玉的一種。你那粒假就假在它像是軟玉,軟玉打磨拋光,可以混珠,隻不過經不起明眼人一看。至於你說到什麼是玉,問得很在行,一般人的確弄不清什麼是玉。所以現在珠寶行可以魚目混珠大發橫財。因為這裏的學問太大了,光從分類上說,名堂就極多。除軟硬之分外,還有黃玉(古稱黃精)白玉、碧玉、翡翠之分;色彩鮮豔的又叫珊瑚、鬆石、瑪瑙、芙蓉石,晶瑩明潔的叫水晶、綠晶、茶晶,寶光閃爍的名碧璽、藍紅寶石、鑽石等等,花樣十足。這是講原料,若說加工成的活計呢,又有大體分類。件活是指爐、瓶、茶具、人物、花卉、鳥獸等大件品;小活,又叫零碎活,是指別針、戒指、胸飾、印章、煙嘴等小玩藝。其價值更有新舊之分,除了少數品種,一般的新玉可說一文不值。老玉呢,不管哪一種,先就有了文物價值,玩玉的還相信,佩它能清心明目,養生辟邪……
這麼說,你一定也是個玩玉的好手嘍?我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果然,老板點了點頭,且眯細起眼睛,神色中閃過一絲似乎久已熄滅了的神往:其實我不算玩家。開酒館前,我做過七年珠寶生意。
為什麼不做了?許多條嗓子異口同聲。
這個,說來話就長啦。俗話說,會水的水中死,玩槍的槍尖亡。我呢,算是悟了一回人生吧……
我出道時,一直做的是服裝。那時服裝不像現在,肯吃苦,勤跑跑,賺頭肥得很。可是老做這種個體買賣讓人瞧不起,自己也覺得賤。看看帳麵上幾十萬有了,我就決了轉蓬的心。民生街上多古玩工藝品店,現在有錢人和老外一天天多起來,生意都很不錯,看上去也清閑、高雅。懂不懂的隻要自己有心、有本錢,不是大問題。看準一家店麵想盤的時候,娘舅從外省退休回來了。他要我另找一個地方,不必市口好,地方大些就行。他要我做珠寶生意,專以玉器加工為主。所謂玉器加工,就是憑借資本優勢,上產玉的地方去收購璞石,回來琢磨成各種玉器、珠寶出售給專賣店,有眼光,會經營的,利潤成倍翻,而且是門學問。
大約我心有靈犀,和老娘舅一拍即合。於是換執照、換地方,打出玉器加工廠的牌子,很快開了張。我是廠長,做加工的人手都是老娘舅從外省幫我招來。娘舅什麼也不肯擔當,我硬封了他個顧問。趁他跑得動,先隨他山東、河北、新疆、河南等地跑了頭兩年,等自己摸出了門道,他就真正在家顧問了。當然,他可不是顧而不問,珠寶這行名堂太多,沒他撐腰我是斷不敢自己做下去的。很快,我的生意上去了,名氣也出來了。老娘舅當初的話一點沒錯。
我這娘舅不是個等閑之輩。他十三歲去外麵學手藝,後來成為國營玉器廠的工藝大師,一直吃的是珠寶飯。到67歲再三要求才讓他退休回家。在外省是個數一數二的珠寶、玉石鑒賞家。經他手過的珠寶、玉璞車載鬥量,是真是假,品味如何,幾乎沒有走過眼。人稱神眼是一點不誇張的。
老娘舅有這一手絕活不是偶然的。在玉器裏泡得時間長是個原因。性情也很關緊。瘦伶伶的一個小老頭子,一生別無嗜好,除了珠寶不知人間還有何物。他不愛說話,穿著打扮活像個老派的教書先生,走在路上眼睛總是空茫茫地盯著一個方向,手則在懷裏不停地揣摸著一塊撫得透熟的老玉。那幾塊他隨身佩著的老玉他從不示人,睜眼睡覺都在身上,連我到現在也沒細眼看過。除了這一項,退休後,尤其是這幾年,娘舅幾乎已足不出戶,也從不看電視,更不和任何人哪怕是舅母扯閑篇。整日裏鐵板了做那幾件做不完的事。一是揣摸把玩各種玉石、珠寶。他讓我做珠寶生意如果說有什麼所圖的話,就是圖的能有多一些玉石器物供他鑒賞、用放大鏡翻過來倒過去地揣摸個沒夠,然後在本子上記這記那。二就是在自己細心裁得方方正正,裝訂成冊的宣紙上抄書。娘舅寫得一手極漂亮的蠅頭小楷。個個字都像他那脾性,刻印出來樣一般大小,端正謹嚴。他每天要抄好幾章文章,全是古往今來的珠寶鑒賞方麵的書籍。說是習字養性學問三兼顧。再有空,他就開個收音機,音量很低,若有若無,也不問是在播新聞還是流行音樂,任它在耳邊有個意思。他自顧捧一壺茶,雙目微閉,似睡非睡地坐那兒,一坐好半天,木雕一般。忍不住我問過他一回都是在想什麼?他沒睬我,好半天後才突然想起來似地回了我一句:昵玉罷了。